少年行(235)
难怪看着李钰自刎在眼前他还能那么淡定,只怕也是知道,他一走,外面跪着的这些人绝不会放过李钰。哪怕他真能给李钰找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李钰一辈子也只能活在担惊受怕和弑父的阴影里。既然护不了,早走了也是种解脱,他们父子作伴,无非是早一步晚一步罢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说话的声音惊扰到了他,那双眼睛慢慢张开,视线凝聚在我身上,冲我招了招手:“小书呐,你来了。”
我慢慢上前,跪在床边拉起那只枯槁的手贴近脸侧:“是,皇上,是小书回来了。”
皇上用指腹轻轻摩挲过我的脸侧,我原本以为我把眼泪都留在兴庆宫里了,在看见他像小时候一样招呼我时,泪水还是一瞬间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
皇上轻声问:“老相爷呢?”
我抿了抿唇:“老相爷他……薨了。”
皇上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却已经恢复了平静:“这对老相爷而言不算坏事,传令礼部,老相爷追谥‘文正’,为我大周第一文臣。”
礼部尚书跪下领旨。
皇上接着道:“以老相爷的身份,陪葬皇陵绰绰有余了,只是老王爷给他留了位置,朕便不强求了。”
“皇陵一旦封存不可再启,所以当年老王爷执意不入皇陵。景陵往西十里,有一座孤坟,是一个合葬墓,你们把老相爷葬在那里就行了,老王爷等着他呢。”
我含泪点了点头:“是。”
“不要哭了,谁还没有个要离开的时候,”皇上替我把眼泪擦了,嗓音还是醇厚又温润,“要说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一是咱们大周的疆土,第二就是你。”
“朕有愧于俞英,更有愧于你,这些年来你在外头吃了不少苦,朕都知道。朕看着你长大,早就把你当成朕的一个儿子了,没有哪个父亲看着儿子受罪而无动于衷的。”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丁一的下场那么惨烈了——有警示李钰的用意,也有替我报仇的意思。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被叫去观刑的是我和李钰,直到如今才想明白。
“传旨,”皇上道,“柳俞英谋逆一案实属冤案,柳氏一门忠肝义胆,舍生取义解国之困,追封柳俞英为忠仁侯,其子存书承其爵位,世代罔替。”
我愣了愣,赶紧后退两步跪下来叩谢皇恩。
头一点地,眼泪就砸下来了。
皇上把目光重新对准了阿恒:“突厥使臣到哪儿了?”
阿恒回道:“由祁风和滕子珺护送,如今已经到兰州了,三日后可抵京。”
皇上的声音更低了,看着阿恒交待道:“这一场仗打得够久了,你比朕更清楚,不止是突厥耗不起了,咱们大周也被拖累得够呛。还有陈楚山躲在暗处虎视眈眈,这一次没能捉住他,这场仗就早晚要打了,俞英帮咱们拖了十多年,剩下的就靠咱们自己了。朕只怕如今边关还不稳定,他会从中作梗,所以突厥那边得尽快安定下来,吐蕃也要严加监视。”
阿恒点点头:“臣知道了。”
“朕本想再多撑一撑,如今看来是不行了……朕一走突厥使臣那边肯定会趁火打劫多提些条件,不是太过分,便稳一稳他们,如果真的触及到底线了,那便打。咱们大周有贤臣良将,地大物博,不受他们威胁。”
皇上说完闷咳了几下,底下一片啜泣声。
皇上咳完了缓了缓,接着道:“韩棠是个能辅政的,朕知道当年告发俞英的事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个疙瘩,这些年来他也一直不肯放过自己,别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他抢着干,不想去的地方他争着去。朕也有私心,一直当做没看出来,这些年委屈他了。他留在朝中比在下边有用,把他召回来吧。”
中书令方信和吏部尚书拱手称是。
“玦儿……”皇上轻声道。
李玦赶紧凑上前去:“父皇,儿臣在。”
皇上顿了顿,接着道:“太子李玦,资质平庸,难担宗庙之重,褫夺皇太子位,降为安王,回你的蜀地去吧。”
李玦愣在原地,神情呆滞,半晌后猛地站了起来,近乎咆哮:“事到如今你还能把皇位传给谁?这个来历不明的的杂种还是才五岁的小崽子?!李钰都死了,我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皇上满脸倦意地摆了摆手,徐明吩咐侍卫进来把人拖出去了。都到了大殿外头,李玦的叫骂声还是不绝于耳。
皇上轻轻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神愈加涣散了,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朕传位于……”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连外头的哭声都停了,殿里落针可闻。那么虚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传到众人耳朵里。
“传位于五皇弟李祎。”
所有人都愣住了。
凌崖子慢慢站直了身子,难以置信似的喃喃开口:“皇兄你开什么玩笑,我哪会当什么皇帝?”
皇上像是轻轻笑了笑,“凌道长曾经说过,你是紫微星降世,也只有你能救咱们大周于危难之间……那三道天劫,是上天考验,也是天官赐福,你只要扛过去了,这皇位便是你的了。”
“凌道长是咱们大周的恩人,以后这副担子就是你的了……”
那双眼睛看着凌崖子,又像是看着窗外广袤的天空,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了下去。
在一片小声的啜泣声中,景皇后站了起来:“皇上他……龙驭宾天了。”
延合十七年六月初三,皇帝李清驾崩,传位于其弟李祎,次年改元,年号洗尘。
第213章 西南
按照先帝遗愿,国丧并没有大办,皇陵都是现成的,简简单单入土为安,无一人殉葬。
徐明没跟着我们一块回来,而是自愿留在皇陵替先帝守灵。曾经威风凛凛的大内总管太监,深入虎穴的河东监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祖宗,如今只是一个背影佝偻的老人,他那条腿好像更跛了,一瘸一拐隐没在皇陵幽深的行道里。
他这一辈子的称号有许多,但归根结底,一个“忠仆”足以概括。
又安葬完了老相爷,我和阿恒回到苏宅,一方小院还跟离开时一样,却再也看不见窗台上探出头来偷吃木槿花的人了。
阿福叔过来找我,这几天操持下来,他也目之所及地老了几岁,口口声声说着要再照顾老相爷二十年的人,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垂暮老人。
“这是宅子的地契,老爷说他跟你说过,宅子里的书都归你,宅子也一并给你了,交到你手里他放心。”
我愣了愣,才伸手把地契接过来,抬头问道:“那你呢?”
“我有地方去,”阿福叔摆摆手道,“我那个儿子不争气,但也有几亩房产,老早就叫我过去了,是我一直不放心老相爷所以没去。”
我慢慢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补了一句:“这儿永远是您家,您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
阿福叔笑着点点头,拿着他那点为数不多的行李慢慢消失在影壁墙后头。
我又在院子里站了会儿,第一次觉得偌大一个院子空旷得很,竟然一时间生出了一种何以为家的错觉。
临近堂屋阿恒拉住了我,那里遍布老相爷生活过的痕迹,阿恒应该是怕看见了又伤心,拉着我在门口台阶上坐下来,“咱们先在这坐会儿吧。”
我跟着他坐下来,看着院子里的一花一草,心生感慨:“以前在牛角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朝廷钦犯,一无所有,一直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面对一切。现在想来,原来那些平淡生活的背后竟然有那些多人在替我苦苦撑着。老相爷熬了一年又一年,一直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才肯松下那口气,你说如果当年我没逃走,是不是事情早就结束了?”
阿恒皱了皱眉:“这些关你什么事?事情源头在陈楚山,你也是当年的受害者,你留下来也不见得能起到什么作用。再者说了,你要是不走,那大狗子怎么办?二狗子和小莺儿怎么办……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