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207)
我不由苦笑:“我在宫里,你却在我家里。”
“是呢,”韩棠轻抿了一下唇角,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只觉得他原本寒风中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语气轻缓道:“那是我第一次在京中过年,也是第一次吃年夜饭。老师平日里虽严厉,但那天晚上他笑了很多,酒后还拍着我的肩膀说了些醉话。他说‘吾儿初长成,爹不求你日后也能考状元,唯平安喜乐足已’。”
我记起来了,延合七年,是韩棠在京城过的第一个年,也是我在这里过的最后一个年。转过年来不久,柳家便因为谋逆的罪名被抄家了。
那本该是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年,我却在皇宫里陪着一群非亲非故的人看焰火表演。
“我平生从未像那天一样生出那么强的妒火。我努力了半辈子唯一做成了的事,你们从未放在眼里,你不需要好功名就能站在金殿之上,你什么都不缺,你甚至还有一个好父亲。”韩棠低垂着眉眼,话是对我说的,目光对着的却是爹娘的坟头,“我那一刻突然有一个想法,你既然那么喜欢皇宫,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在乎,那你就是永远都别回来了。我替你陪着老师,哪怕他认错了人,可他那一声‘吾儿’是对着我说的。”
北风袭过半山腰,扬起了漫天飞灰,像是什么人在天有灵,正在看着我俩。
“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皇宫。”我在坟前跪下来,“我甚至在宫里行过巫蛊之术。”
韩棠愣了下:“……什么巫蛊之术?”
“他们说把我召进宫是为了让陈皇后有孕,可是太医院里那些太医都没有用,陈皇后的肚子就是没有起色。后来我听一个小太监说,城外有一个神婆子的巫术特别厉害,求什么就能得什么,我就借着一次出宫求了个小人,放在陈皇后床底下,每天往上头滴一滴血。”
韩棠抿了抿唇:“在宫里行巫蛊之术按律当斩。”
我从簸箩里拿出跟韩棠一样的酒,一样的菜色,又掏出一卷黄表纸,压在之前韩棠那些纸灰之上,“后来也不知道是巫术起了作用还是太医院的药有用了,陈皇后真的有了身孕,我以为我总算可以回家了,他们却又说养个小孩子在身边可以保胎,要让我待到皇子降生才能走。我本想大不了就是再等十个月,毕竟两年我都等下来了……没成想等来的却是抄家的消息。”
韩棠倚着那棵老榆树,旷野上一时间寂静无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直起身叹了口气,道:“我走了。”
我微微偏了偏头,道了一声“多谢”,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至于谢他什么,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谢谢他为爹娘立了碑,这些年来替我尽孝,亦或是谢谢他在最后一年去陪爹爹吃饭……把爹爹那晚的话传达给了我。
可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初我刚回京的时候他不把给爹娘攒坟的事告诉我了,就像当初他不希望我回家一样,我不来,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韩棠的脚步声很快就听不见了,我点燃了黄纸,冲着墓碑叩了三个头:“爹、娘,你们不要吃先前那些贡品,吃我带来的……”
从城郊回来刚好到晌午,我走的时候院子里还跟往常一样,回来已经焕然一新。对联福字借着中午暖和已经贴好了,廊角树梢上都系着彩绳,一看就是小莺儿的手笔。
阿福叔和小莺儿还在伙房里忙活,我刚一探头便有热气滚滚扑面而来,小莺儿从蒸屉间抬头看我:“玉哥儿你来的正好,快帮我看看年糕熟没熟。”
阿福叔扶着腰从灶膛口站起来,“这儿交给你了,我这老腰……”
我看着阿福叔:“腰怎么了?”
小莺儿抢道:“刚贴对联的时候扭了一下。”
“你们怎么不等我回来再贴?”
“往年都是我来贴,也没怎么着,”阿福叔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墙往外走,“看来不服老不行了,以后这些活还得让你们年轻人来做。”
小莺儿的年糕还欠些火候,我又添了几把火,等蒸熟了都已经过晌了。
“老相爷是不是还没吃饭呢?”我皱了皱眉,“老相爷吃完饭还得午憩,应该先给他做口吃让他吃了。”
“老相爷吃过了,”小莺儿道,“头晌老相爷说累了,我就给他煮了碗粥,老相爷吃过之后去睡了。”
我点点头,这才放心下来。
不过老相爷向来饮食规律,倒是极少有这种没到晌午就累了的情况。再一想,可能还是这个日子作怪。想来这个日子就是要合家齐聚热火朝天的,而到了老相爷这个年纪,身边相熟的人大都归了黄土, 他在这种热热闹闹的日子里没了归属感。
韩棠的孤寂在于他孤身一人,而老相爷的孤寂却是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就剩他一个了。
午后开始准备和面剁菜包饺子,我从后院撸了一棵大白菜,抱着刚回来前院,便见老相爷已经醒了。人看着还算精神,围着一张大氅,倚着亭廊坐着,笑着问我:“去拜祭过你爹娘了?”
我点头笑了,“他们都很好,除了我还有别人去看过他们,这些年来一直也没缺了香火。”
“那就好,”老相爷站了起来,“那你能不能也陪我去看看我的故人。”
我原本以为老相爷也要去拜祭什么人,我赶忙洗净了手收拾妥当,正想问老相爷需不需要准备纸钱线香之类的东西,老相爷却已经自顾自出了门。
我隐约猜到老相爷要去拜祭谁,只不过这个时辰,要去皇陵的话天黑前肯定回不来了。而老相爷甚至没让人准备车马,他只是慢悠悠走在街巷间,看着就像是闲逛一样。
这半年来老相爷身子不大好,几乎就没出过房门,更不必说走这么久的路了。我默默跟在后头,看着老相爷一步一步,步履虽缓慢,却坚定决绝。
行止某处一转头,一道朱红的高墙映入眼帘。高墙后是掩盖不住的连廊殿宇,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尚显得熠熠生辉。再往前走,便能看见两扇高耸的宫门,上面的牌匾金字书了三个大字——兴庆宫。
守门的侍卫认出了老相爷来,赶紧将紧闭着的两扇大门齐齐大开,老相爷却在此止了步。
他站在街角的寒风里,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三个大字,腰背从未如此笔直。
那一瞬间,身形佝偻的老年人不见了,我好像透过那个背影看见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道门里有世人仰慕的天下第一楼,有百亩碧水龙池,可他就站在街角,不再往前一步,好像在等什么人,等那扇门里何时走出来一个人,冲他张开手,道一声“来”。
他从下午站到夜幕初降,直到把眼里的光烧尽了,才默默转回身来,“走了,回去吧。”
第191章 家书
老相爷转身的那一瞬间,整个人轰然往下一塌。
我心下一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飞扑上前,将老相爷急急撑住。那具躯体其实很轻,像是有些重要的东西还停留在那所高墙之内没有回来。可我却不敢抱实了他,都说身处梦境的人不能轻易唤醒,我怕我稍一用力,那些没有归附的三魂七魄就真的回不来了。
兴庆宫外守门的侍卫看见这边情形都围了过来,却又被我止在三尺之外。我撑着老相爷跪坐在地,用大氅将他围严实了,静待他自己醒过来。
老相爷眉眼轻阖,看着并无痛苦神色,只是身子寒得厉害,隔着衣裳我都能感觉得出那股寒意如附骨之疽般萦绕在他身上,长久不见回暖。
不知过了多久老相爷才慢慢睁开了眼,茫然看着我出神了片刻,随后轻声道:“他还是不肯带我走啊……”
我忽然觉得一股酸涩袭上鼻头,又生生忍了下来,忍得眼眶直发疼。
老相爷搀着我慢慢站起来,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往回走。
兴庆宫的侍卫们给备好了轿子,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不远不近,老相爷却只是缓慢地、一步步地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