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144)
我愣了愣,回道:“住的惯。”
“你好福气啊,”徐明道,“老相爷如今退隐在家,皇上想见一面都难,你能侍奉左右随时见到他老人家,可是让我都好生羡慕呐。”
“老相爷人很好,”我低头道,“我很感激他。”
“其实今日这趟差事本不必我亲自去的,”徐明又道,“你可知为何是我去接你?”
徐明如今身为陛下近侍,又是内侍省的大太监,自然不必干这等小事,我摇摇头:“还请公公赐教。”
徐明在前头波澜不惊道:“在白水城为难过你的那个胡庸,叫我一声干爹。”
我想起被阿恒斩首了的那个胖太监,心里顿然,这是找我算账来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徐明笑了,“是他自己擅离职守,妄自揣度上头的意思,最后才自食恶果,谁也怪不得。这些年我也老了,有些拦他不住,当时在白水城让柳公子遭了罪,我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还望你念在他已经以死谢罪的份上便不要计较了。”
我轻轻眯了眯眼,大致猜出来陛下这次叫我来的目的,问道:“徐公公是希望我不要跟胡庸计较了?还是……不要跟他背后的人计较了?”
“柳公子是个聪明人,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徐明在前头笑道,“但请柳公子记住一句话,虎毒不食子呐。”
第136章 对弈
进了紫宸殿我在外间跪下,徐明进暖阁通传:“陛下,柳公子来了。”
“小书,来,”里头的人唤我。
我起身入内,见那九五之尊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袍坐在明黄锦榻上,手边放了黑白两色棋子,正对着满盘焦灼的局势凝眉沉思。
我立在一旁又等了一会儿,只听得一声棋子落篓,皇上笑了,“徐明,你过来看看,这盘棋如何?”
徐明凑上去瞅了一眼,抿嘴笑道:“奴才一介粗人,哪懂得这些呀,一看见这满盘的黑白子眼都花了,还是让柳公子看看吧。”
“你呀,就是懒,朕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学学这黑白场上的门道,你就是不往心里去,到头来还得朕自己跟自己下,”皇上指着徐明点了点,又冲我招招手,“小书,你来。”
我凑上前去,只见方寸之间黑白互相厮杀,双方势均力敌,正斗得如火如荼。黑子穷追猛打,白子以柔克刚,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心思,却没想到是出自一人之手。
我冲皇上拱了拱手,直言道:“黑子输了。”
“哦?”皇上扬眉看我,“黑子大龙已成,局势大好,你怎么说它输了?”
“黑子太急功近利了,基础没打好,就想着一飞冲天,却正好落入了白棋的陷阱之中。只要在这……”我在棋盘上一处空地点了点,“断它一下,就能把这条大龙拦腰斩断。”
皇上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可算是来了个懂棋的人了。徐明,清场,朕要跟小书好好来上一盘。”
徐明上前递上一杯热茶,迅速将黑白子归拢到各自的棋篓里。杯茶饮尽的功夫棋盘上已经清空了,黑白分明的两篓棋子摆在正中,陛下把黑棋推给了我,“你来,执黑先行。”
我把棋篓子接过来放在手边,棋子是上好的墨玉制成,一百八十一颗黑子系由一块籽玉所出,颜色一致,打磨得圆润光滑,触手温润,一点儿也不冰。
我却突然怀念起我们在河边捡到的那些颜色不均、形状也不规则的鹅卵石来。
我斟酌片刻,落子右下星。
皇上笑了笑,紧随其后。
暖阁里一时没了别的动静,只余下啪啪的落子声。
我记着上局黑子的惨状,这次稳扎稳打,在边角上经营自己的地盘。
皇上突然出声道:“回来这么些天了,朕不找你,你也不知道来看看朕,这是嫌弃朕老了,不愿意跟朕亲近了。”
“陛下春秋鼎盛,必能福祚长久,”我低头道:“罪民戴罪家中,未得传唤不敢惊扰陛下。”
“朕说过了,当年出事时你还小,这些年来也吃了不少苦头,还帮朕养了多年的孩子,功过相抵,朕不治你得罪,你也不必以罪民自称了。”
我赶紧跪下谢恩。
皇上摆摆手,等我坐回去又道:“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朕知道你的水平,咱俩像以前一样好好下一局。”
“我的棋技一直都不好,”我无奈苦笑,却还是推了一颗棋子上前,“以前也总是输给陛下。”
“以前你那点心思还算好猜,”皇上执白子紧咬上去,“现如今,朕怎么有些看不懂了。”
我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当年我不懂规矩,不知天高地厚,做下许多荒唐事。现如今若还像以前一样,这些年岂不是白长了?”
“嗯,是看出来长进了,”皇上点头笑道,又接着问:“那你知道朕今日叫你来所为何事吗?”
我抬头看了徐明一眼,只见人也正垂手立在皇上身后看着我,我已经猜到了大半,却还是恭敬回道:“草民愚钝,还请陛下示下。”
“之前阿恒带回来的那个偷袭你们的刺客招供了,”皇上边落子边道,“说自己是大皇子的人,对此你怎么看?”
我又看了看徐明,低头回道:“刺客是阿恒和景将军抓的,是陛下让人审的,我与那个刺客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陛下为何来问我?”
皇上手上夹着一枚白玉棋子敲了敲棋盘,“你不认得他也应该认识胡庸吧,他为难过你,阿恒也让他偿了命。听说他也是大皇子的人,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胡庸没说过自己是谁的人,我在外头逃了太久了,对宫里的形式并不了解,不敢无端怀疑大皇子。”
“你呀,人长大了,胆子倒小了。”皇上轻轻叹了口气,落子狠厉,我知道他这是要收网了,“如今条条线索都指向大皇子,他在这件事里肯定是插手了,但至于涉足多深,有多少是他干的,又有多少是被有心之人嫁祸的呢?二皇子呢?他就真能独善其身,一点儿都不掺和吗?”
我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已经大变,原来松松散散的白子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展露獠牙,要将我先前的经营一网打尽。
他才是对局势看的最清的人,不动声色看着我,看似征询,实则审问。
我后腰有些僵硬了,垂眸回道:“当时情形混乱,我当真记不清了。”
“你倒是心宽,”皇上笑了,“你可知道你带回的孩子是朕的嫡子,朕如今年纪大了,确实有了立储之意,朕的几个儿子里就他俩还看得过去。原本打算在他俩里头择一个贤明的将来接手大统。正则一来,之前他俩势均力敌的局势就被打破了。朕如今早朝时已经听见了一些声音,让朕送正则进弘文馆读书。”
“四皇子天资聪慧,草民教过他一些基础的四书五经,殿下都学的很快,”我想了想大狗子那副性子,让他每日坐在凳子上读书只怕比抽筋拔骨还难受,又道:“不过殿下对兵法围猎功夫更感兴趣,陛下若是放心,可以把他扔到禁军军营里历练历练。”
“哦?这朕倒是没想到,”陛下笑了笑,“朕竟然生了个会打仗的儿子。”
“都是阿恒教的,”我回道面上平静,心里却隐约起了点涟漪,大狗子回来也有两个月了,父子俩但凡好好谈心过,陛下就该知道大狗子的爱憎喜好。
陛下像是也意识到这点,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你大度,不跟他们计较,便让他们承你一回情。大皇子嫌疑最大,罚他在家禁足一月,至于二皇子嘛,朕便罚他亲自上门去给你赔礼道歉,你看如何?”
他口口声声要为我讨回公道,却只字不提大狗子,要知道他们逼供我是要篡改大狗子的身份,派刺客半路劫持也是为了阻止大狗子回京。到头来他们一个禁足,一个赔礼道歉,谋害皇嗣这样的大罪到底还是不了了之了,我心里苦笑了下,拱手回道:“但凭陛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