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119)
那个人的眼神一瞬间露出一抹凶光来。
我接着道:“虽然你把你身上的衣裳都脱了没留下证据,又故意留下啃了一半的野果子想引起我们注意,但我还是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汉人。”
大周有一只军队叫做图朵三卫,全部由突厥人组成,由老王爷创立,一直沿用至今,成为了固守皇城的最坚固的一道防线。
我小时候在宫里待过,就见过那帮突厥人,一个个身形高大、阔眉深目,眼神就跟这个人的一模一样。
“我既然把你救回来了就不会害你,”我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能不能听懂汉话,却还是看着他道,“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你跟我两个弟弟差不多大,我希望有朝一日他们遇上什么事了,也能有好心人帮他们一把。你如果想走,我不留你,可你要是选择留下,我就尽力治好你。希望你也不要对我的家人们抱有敌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都还是一群孩子罢了。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做决定吧。”
再回头冲着屋外喊,“小莺儿,好了,进来吧。”
小莺儿端着药碗再进来,给他喂到嘴边,那人虽然还是不说话,倒是乖乖把药都喝了。
家里就这么点儿地方,让这个人跟孩子们睡我不放心,只能留在身边,把之前大狗子二狗子睡觉的那两张香案找出来勉强让他躺下。
这不过这个人的身量比大狗子还要长一些,一张香案还是短了些,又在后头给他加了张凳子,这才勉强能把腿伸直。
小莺儿因为那一棒子心里有愧,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人的活计,每日给他煎药换药。那人虽然还是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过,也得亏了小莺儿心眼大,一直就把他当个哑巴,一边喂药一边还能喋喋不休地跟人唠上半天家常。
大狗子一直没给过好脸色,他对敌意有种天生的敏锐,能准确捕捉到那个人态度里的冷漠和戒备,所以一直也没放松警惕。
又过了几天,牛角山的梅雨天气总算是过去了,一开始我跟大狗子还是轮流上山,家里总要留下一个人来看着他和小莺儿。
但观察了几天那个人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每天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对着房梁发呆。后来在小莺儿的提议下我帮他把香案挪到了窗户边上,于是那人就开始改看院子里的光景。
再后来我就跟大狗子一块上山了,留下将军陪着小莺儿在家,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那天傍晚我跟大狗子从山上下来,站在门外就听见小莺儿又在房里一个人自言自语。
“你个闷葫芦,外头有什么好看的啊?你都看了一整天了,你是想吃桃子吗?想吃你就说啊。哦对,我忘了你不会说话,那你至少表示一下吧,你这样一动不动的我怎么知道你是想干什么呢?”
“要不以后我就叫你三狗子吧,大狗子你已经认识了,我还有一个哥哥叫二狗子,他在外头读书,特别厉害,玉哥儿说他以后能当大官呢。玉哥儿捡来的孩子都叫狗子,你也算是他捡回来的,三狗子挺好听的,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叫你三狗子你就不能不理我了,要不点点头,要不就眨眨眼,你天天这么不理人是不是太无礼了,玉哥儿教我们人无礼不立,你要是还想立起来呢就答应我一声,三狗子?”
屋里头突然响起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我叫阿蛮。”
第110章 年少生傲骨
“咦,你会说话啊?”小莺儿兴奋道,“你会说话你之前怎么不说呢?害得我还一直把你当哑巴。”
“我不叫三狗子。”那个声音又说了一句。
“为什么?”小莺儿问。
“太难听了。”
我:“……”
……我起的名字真有那么难听吗?
逼得哑巴都开口说话了?
大狗子一把推门进去,“你说谁难听呢?你想叫三狗子我还不允许呢,只有我的家人才能叫狗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狗子?”
床上躺着的人冷冷瞥过来过来一眼,转而收回目光闭上了眼,又不说话了。
“你不说话算怎么回事?你不是会说话吗?有种你也骂我啊!”大狗子一腔热血撞到棉花上,越发怒不可遏,上前两步就要把人从床上拽起来。
还没摸到床边就被小莺儿一把推了出去,“你干嘛,人家还有伤呢,你大白天的抽什么疯?”
“你竟然帮他?”大狗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小莺儿,“谁才是你亲哥啊?!”
“我是帮理不帮亲,”小莺儿一扬头,越过大狗子看着我,“玉哥儿,你说这是谁的错?”
我一时失笑,一群孩子们打闹还非得把我拉进来凑热闹,我赶紧溜之大吉,“你们忙,我去做饭了。”
小莺儿气的在背后跺脚骂我,“玉哥儿你个大怂包!”
自那天后阿蛮就开始开口说话了,不过他只对小莺儿说,我碰巧又听见过几次,这孩子的声音像初冬早晨凝结在草叶上的寒霜,冷冽而干脆,天生带着一股冷气儿,在夏天听来倒是挺舒服的。
晚上吃饭都是我们仨吃完再由小莺儿喂阿蛮,阿蛮尝了一口大狗子煮的苋菜粥,道:“咸了。”
“我也觉得咸了,”小莺儿道。
扭头冲着大狗子道:“你以后能不能少放点盐。”
“咸什么咸?他不说咸你也不觉得咸,”大狗子气冲冲地撂了筷子,“还有你,连床都下不来还知道挑三拣四,这么有能耐自己怎么不去自己做?”
“明明就是你做咸了,你没见玉哥儿今天也没怎么吃吗?”小莺儿回头冲大狗子做了个鬼脸,继续喂阿蛮喝粥,阿蛮就着小莺儿递过去的勺又喝了一口,连眼神都没给大狗子一个。
大狗子一怒之下抓了一把盐直接撒到了小莺儿手里的碗里。
“你干嘛?!”小莺儿蹭的站了起来。
“爱吃不吃,不吃饿死你!”大狗子一把摔门而去。
“玉哥儿,你看看他!”小莺儿把勺子往碗里一扔,气呼呼地瞪我。
“他这是嫉妒呢,”我笑笑把粥喝完,把碗摞起来出去洗碗。大狗子这种心情我真是再理解不过了,他呵着护着好不容易养大的丫头转头去向别人献殷勤,换了谁心里也不好受。所以这个事上,我不指责大狗子,也不埋怨小莺儿,他们兄妹之间的事还得自己参悟。
临出去前听见阿蛮对小莺儿说:“没事,我能吃。”
“吃什么吃,齁不死你,”小莺儿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又叹了口气,“我再去给你煮碗蛋花汤。”
不得不说,阿蛮这孩子眼神像狼,性子也像狼,带着一股子韧性,那么致命的伤在床上躺了半月就好的差不多了。
转眼进了六月,焦金流石,蝉鸣阵阵,单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也能生出一身细汗来。所以白日里我跟大狗子都是去山上躲着,山上植被茂密,阳光晒不透,还有从山顶上下来的积雪水,冰冰凉凉,清甜爽口。
等太阳下山了再回来,带一把山上的野果子,给小莺儿当零嘴吃。
那天回来的时候前院没看见人,打上井水来洗了把脸,隐约听见后院传来动静。
我循着声音找过去,只见小莺儿搬张小杌子坐在树下,正指挥着阿蛮给她喂大鹅呢。
“还有那儿呢,你没看见吗?那一只都没喂着。”
阿蛮扬了一把菜叶子过去。
“你给它那么多别的鹅吃什么?怎么那么笨呢?”
阿蛮也不生气,又弯下腰抓回来一些,继续喂其他鹅。
暮色渐合,两个人,一群鹅,岁月静好,其乐融融。
少年人身子单薄,一阵风就能吹透似的,阿蛮埋下头去咳了两声,小莺儿立时紧张起来,“是不是今天出来的时间太长了?你快别喂了,赶紧回去躺着吧。”
“我没事。”少年人冷淡,但我还是抓住了他那一点上扬的眉梢。
“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大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前院找了过来,上前一把夺过阿蛮手里的簸箕,把里头的菜叶子三两把扬了,鹅群扑腾,刚刚才营造出来的那一点气氛瞬间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