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14)
小丫头还是蔫蔫的,看了看我:“玉哥儿,你帮我接进来吧。”
我笑了笑没再挖苦她,从大狗子手里接过两只碗,回过头来递给小莺儿一只。
小莺儿皱了皱眉,“我不喜欢吃姜。”
“那你喜欢吃药吗?”我硬是把碗塞给了她,“你淋了雨,不喝姜汤就会生病,到时候我就把院子的甘草黄连白芷全都给你煮成一锅,捏着鼻子灌下去。”
小丫头这才不情不愿地把碗接过去,“我才不会生病……”话没说完就鼓了个鼻涕泡,偷偷摸摸拿袖子擦了还想看我注意到没,一迎上我了然一切的目光,我俩一起笑了。
午饭小莺儿没出来吃,一直等到晚饭才磨磨蹭蹭从她那小屋里出来。两只狗子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开了窍,对上午的事儿只字不提,一顿饭吃完了三个人就又和好如初了。
小孩子的心事来的快走的也快,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把之前他们要死要活的阿恒哥哥抛之脑后了。
操劳了一天又淋了雨,我本以为自己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了。可是直到身边两个小家伙都打起小呼噜来了我还是没有一点睡意,脑子里有根弦反复拉扯着,一直隐隐作痛。
晚上我给孩子们讲了个放牛郎的故事,一个放牛郎家里世代给雇主家放牛,有人问他,你放牛是为了什么啊?放牛郎便道,为了攒钱,娶婆姨,生娃。那人又问生娃干啥啊?放牛郎一本正经地回道:“你是不是傻,有了娃我俩就可以放更多的牛了。”
当时几个孩子一笑了之,我事后却又细细想了很多。几个孩子都不小了,尤其是大狗子和二狗子,我一直忙于生计没工夫管他们,由着他们散漫过到现在,从记事到现在,从来没有走出过牛角山的范围。
但是以后呢?我靠采药为生,他们以后也采药为生,以后世世代代都靠采药为生吗?
我能一辈子烂在这里,也要拉着他们跟我一起烂在这里吗?
他们喜欢跟着阿恒学功夫,也喜欢听阿恒讲外面的的故事。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柳铺镇装不下十万人家,别说柳铺镇,就是整个牛角山下的十里八村加起来,也没有十万人家。他们听阿恒讲外面的人外面的事时眼睛里的光芒是山里那些神魔鬼怪怎么也比不了的。
所以白天我跟小莺儿说起离别的事,其实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没等二狗子起床就先把饭做好了,天色微明的时候把三个孩子叫起来收拾妥当吃完了饭,我从多年攒下来的小银库里数出来三个人的束脩,让三个孩子去镇子西头的老秀才家里读书。
“读书?”小莺儿歪着脑袋看我,“读书有什么用?”
“读书可以开蒙,识字,明礼……”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了看窗外,“总之是好事。”
“可是读书了我就没时间玩了,我们还要练习阿……”
二狗子急忙上前捂住了小莺儿的嘴,“玉哥儿都说是好事了,那我们去就是了。”
我点头,道:“别人都是六岁开蒙,小莺儿正合适,你俩已经是晚了。到了学堂要听夫子的话,礼敬师长,不要欺负同窗,”我着意看了大狗子一眼,“你是大哥,照顾着他俩点,别惹事。”
大狗子看了看我,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又站了一会儿,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嘱托的,把束脩交到大狗子手里,“那……去吧。”
大狗子问我:“玉哥儿,你不跟我们一块去吗?”
“我就不去了,”我随手从墙角拿了把小手斧,“今儿天不错,我去山上看看。”
大狗子抿着唇看了看我,“那你当心点。”
我把他们送到门口,又想起来去后院的泥坛子里掏了十几个咸鸭蛋让他们带给老秀才,也算是一点见面礼了。
一直看着他们仨手拉着手走远了我才折身回去,又在院子里茫然四顾了有一柱香的功夫,看着寂静如许的院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
最后我把院门上了锁,还是决定去山上看看。
自从上次在山上崴了脚我倒是有段时间没上山了,牛角山较之之前那种苍翠欲滴的颜色又葱郁了不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花草林木纷纷舒展开来,争夺那一分土地一寸阳光,好像拼了命地开花结果才不枉这一生。
又一棵老树被新藤缠死了,之前有一片龙葵的地方被牛筋草取代了去,不起眼的蘑菇在枯树底下静悄悄度过自己朝生暮死的一生。
牛角山就是个很神奇的存在,每天都有新的生命诞生,又有旧的生命老去,一天一个样子,从来不曾为了谁滞留过。却又孕育了山脚下祖祖辈辈的人,子承父,果承根,好像亘古以来就没变过。
脚还没有好利落,昨天背着小莺儿走了那一段又有点旧伤复发,我不勉强自己,到了半山腰就没再往上去。
没有所获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半山腰往下这一块早就被人挖成筛子了,能捡着漏的时候不多,以前这一片我基本上看都不看。
更何况今天我心思不在这儿。
说到底,我是到山上来避难来了。
我有点……接受不了一帮孩子琅琅的读书声。
虽然我也不知道待在家里跟那些好几里之外的读书声有什么关系。
山上的时间过得总是快的,我回到山脚下的时候日头已经近午,看了看筐里那两棵小的可怜的牛蒡和车前,觉得自己这一上午算是白过了。
从山路上一路下来,远远就看见破庙门口像是站了个人,等来到近前,果不其然,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正隔着篱笆往里打量。
说起来这人我还认识,是这附近几个村里流窜的乞丐,神志好像有点问题,疯疯癫癫地四处冲人傻笑,不过倒是从来没到我门上。
估计是看我俩挺像,把我当成同行了,觉得不跟他抢生意就已经不错了。
见我回来退后了几步拿眼睛斜睨我,等我看过去时却又慌乱地移开目光四处瞎看。我心生几分疑窦,心里算计着该不会是白日来踩点准备夜里偷东西的吧?不过我信奉财不外漏,那几两银子藏得极好,除了老头应该没人知道。剩下的那点东西连贼都不惦记,踩点都不值当。
我背对着乞丐开门,隐隐听见后面小声叫了几句“狗子他哥……”
等我一直开门进去又走了两步才回过味来。
这个“狗子他哥”貌似是在叫我……
我平生第一次生出这么强烈的要给他俩改名字的冲动……
我僵硬地回过头来,那乞丐总算大着胆子上前了几步,拿手掩着嘴像是防谁似的小声问我:“你是狗子他哥不?”
“我……是。”
“你家大狗子……”乞丐捂着嘴嘻嘻笑了两声,“你家大狗子被人打了!”
我皱了皱眉:“谁打的?”
“一个老头,”乞丐把脏兮兮的头发咬在嘴里,模拟捋胡子的样子,“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啪、啪、啪……呜呜呜……可疼了……”
我愣了愣,把筐往地上一扔,直奔着老秀才的小学堂而去。
作者有话说: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宋·柳永
第13章 择师而教之
老秀才姓范,家住在镇子西头,据说年幼时书读的相当好,十几岁就中了秀才,一时间被十里八乡传为神童。只可惜后来屡试不中,如今年到半百依然还是个秀才。但好在十里八乡的秀才也只出了这么一个,如今年纪大了开办了个小学堂,谁家有孩子要读书也只能往这里送。
老秀才的小学堂就开在自家院里,前院教书,后院起居,大门口一棵桃树一棵李树,估计是想迎合那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走了一路,乞丐在后头拍着手跟了一路,嘴里一会儿嘻嘻嘻,一会儿又呜呜呜,模拟着各种拟声词,自己给自己演了一场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