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169)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灯油都快烧尽了。我慢慢平复喘息之后披了件衣裳下床,端着那盏不甚明亮的灯回来,“给我看看你的背。”
“你还记得啊,”阿恒一脸餍足地看着我,“先说好,你看见了别害怕,有点丑。”
我点点头。
阿恒这才翻了个身趴下,把背朝着我。
我俯下身把灯凑过去,等看清那里的样子,手上的灯台险些拿不稳,洒他一身灯油。
那里密密麻麻,沟沟壑壑,全是伤疤……我都想象不出来这么方寸之地怎么能容得下这么多伤。新的、旧的、已经成疤的、刚刚结痂的、还有新鲜的、甚至轻轻一碰就能流出血来的……一层叠着一层,都找不出个落手的地方。
方才房里旖旎的气息还未散尽,就好像好好一顿盛宴吃到最后猛地被人塞了一嘴沙子,哽在胸膛里一下子把我噎住了。
明明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这才不过半年时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玉哥儿……玉哥儿你没事吧……”阿恒翻身要起来,“我就说得吓着你……”
“别动,”我好半天才倒过一口气来,动了动手指,把灯台拿远了一些,怕拿不住了真给他再砸上去。
“怎么弄的?”我压着发颤的声音问。
“没什么大事,就是看着吓人,”阿恒偏过头来拉了拉我的手,“去年底我不是私自出营回了趟柳铺嘛,除去护送你们回京的那段时间算是公干,还有三十天就算违反军纪了。一天三军棍,总共是九十军棍,我用九个月来还,已经还的差不多了。”
我在阿恒掌心的温暖里才找回一点知觉,“那一个月也就十下,怎么能打成这样?”
“十下?”阿恒睨了我一眼,拿手圈了个圈儿:“这么粗的军棍,打断为止。”
我又有点喘不上气来了,“景将军罚你的?”
这事引我而起,好说歹说我得让景行止把后几个月的给免了。
阿恒摇了摇头,“这事真不赖我爹,军令如山,我犯了军规就该挨罚,若因为我是大将军的儿子就能免罚,谁还服我。”
“可你……”我争辩道,“你受这么重的伤还怎么带兵打仗?”
“都是皮外伤,真不妨事。”阿恒起身盘腿坐了起来。
手里的灯终于不堪大任,缓慢灭了。阿恒在月光下冲我伸出一只手来,接过我手里的灯放在地上,又拉我回床上坐下,“你看,我这不还是活蹦乱跳的吗?还能杀敌,毛胡子那样的,我一只手能杀仨。”
我冷哼了一声没理他。
阿恒接着道:“我早就跟行刑的弟兄们打好招呼了,他们有分寸,这一顿棍子下去也就是放放瘀血排排毒,伤不着筋骨。等这一层痂褪下去,绝对还你一个光洁的后背,说不好比之前还滑溜呢。”
我差点被他气笑了。
“别憋着了,”阿恒道,“你这会儿笑了我也不会骂你狼心狗肺的。”
“你就贫吧,”我道,“下次行刑我就在旁边看着。”
“那不成,挨这种打就得憋着一口气,这口气顺下来了,就没事了。”阿恒拉着我一起在床上躺下,凑近耳边道:“我看见你就想笑,这口气就憋不住了,怎么办?”
我刚躺下,突然想起什么,又猛地坐了起来:“你这次不会也是偷跑出来的吧?”
隔着浓浓夜色我都能看清阿恒脸上的无奈,“偷跑出来我能带这么些人?天下第一神童,你的脑子呢?”
“被狗吃了。”我放心下来,翻了个身懒得搭理他了。
阿恒却又从背后贴了过来,一只手顺着衣领滑了进去。我刚要控诉他蹬鼻子上脸,那只手却在肩膀上不动了。
“说起你这儿我才心疼,”阿恒的手轻轻附在悬魂钉上,“每次看到我都恨不能将那人千刀万剐了。我宁愿自己再多挨上几棍,换自己能早到两天,你就不用受那些苦了。”
我轻轻拉住那只手拥在怀中,“现在想来,也不苦了。”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一行人把马喂好,草草吃了早饭便开始赶路,总算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营地。
硕大的一轮落日悬在西方的荒漠里,云霞灿烂,与黄沙交接在一起,分不出哪里的云,哪里是沙。
营地坐落在西汉玉门关的旧址上,古城楼被风侵蚀成了一块立起来的土坡,基本已经看不出原貌了,且依旧坚忍不拔地挺立着向人们骄傲地陈述它当年抵御外敌久攻不下的丰功伟绩。
营地背倚这些土坡,面朝万里黄沙,蔓延铺开,一眼望不见尽头。
我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腔悲壮的情绪来,自古有多少热血男儿就在这儿,在这片黄沙之上,抛头颅、洒热血。为守家卫国,为建功立业,最后有多少人化作白骨,又有多少人,能从这灼目的光辉中活着回来。
第158章 交接
从夕阳余晖中打马过来了个人,身形从小到大,慢慢勾勒清晰。来到跟前,那人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把马绳一扔冲着我们跑了过来。
“玉哥儿!”大狗子挥着手过来,可能是皇宫里的锦衣玉食催的,这孩子半年里个头疯长,隐隐已经超过了我,直奔着阿恒去了,往我身前一挡夕阳都不耀眼了。
“这才几天,马术精进了不少。”我看着他道。
阿恒一脸自豪地扬了扬下巴:“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
“阿恒哥哥,骑马可不是你教的,”大狗子笑着道,“是毛大人教的。”
正巧毛林被押送过来,有别于先前左威卫将军的行头,蓬头垢面,冷冷瞥了我们一眼,接着就被几个士兵推搡走了。
“竟然真的是他,”大狗子叹了口气,“他教我骑马,我还挺喜欢他的。”
我刚要安慰一下,只听大狗子又道:“赏他个全尸好了。”
我:“……”
人家还不见得就罪已至死了好吗?
“边走边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路上还顺利吗?有没有人为难你们?”
大狗子道:“我们把银子分了之后我就跟他们分开了,路上都没敢歇,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不过景二哥找的这些人靠谱,我到的第二天他们就把银子都送过来了,就等着你们清点了。”
我点点头,回头冲吴清方道:“吴大人你饿吗?要是不急咱们就先把饷银清点了交接完,一会儿吃饭也能安稳些。
吴清方点了点头:“正事要紧。”
看守饷银的也是个熟人——当初在白水城的衙差滕子珺,大老远的就冲着我们挥手,都快挥出重影来了。
刚到近前就听见他跟阿恒抱怨:“有什么好事你都是想着祁风,这些看守蹲点吃力不讨好的活才想起来我,你这偏心偏的也太明显了,下次我……小书?小书你真的来了?”
滕子珺张开胳膊就要扑过来,被阿恒半路挡下:“你什么时候把骑射功夫练好了再跟我讨价还价,就那点三脚猫功夫还有脸跟祁风比。”
滕子珺撇了撇嘴:“他是什么出身,我一个在泥坑里摔大的乡下人比得过吗?”
不明所以的祁风正拿着两根火把过来,接受了众人瞻仰的目光。
“知道自己不行还不赶紧学着,”阿恒从祁风手里接过火把,又用火把柄把滕子珺扒拉到一旁,“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说着挑高了火把,领着我进了安放军饷的营帐。
白银一百二十万两,装了整整二十口大箱子,如今一箱不少地陈列在这里。这些银子当时分作几路,但凡哪一路起一点私心,这些箱子就不会完完整整地回来。我不知道护送银子的这些人景策都是怎么找的,但他既然敢把父亲和弟弟的性命托付出去,必然就有手段确保这帮人不会背叛。
景家这一群人,景萧如今掌管了天宝军,在剑南道制衡吐蕃。景策在京城左右逢源,是朝中冉冉升起的后起之秀。景行止和阿恒肩负着整个陇右的安危,在宫里还有一个统领后宫的景皇后。细细算来,其实大周朝有半壁江山都托付在景家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