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196)
当初牛角山下卖蜂蜜的老头,如今的林琼林将军也混在一众人里头,正眯着眼晒太阳。
我打发了这些人,慢慢上前。老头因为阳光被挡住皱了皱眉,又过了会儿确定这挡光的玩意儿没有移开的意思才睁开了眼,看样子已经是恼了。
不过在看见我那瞬间,老头眼里的恼怒还是变成了诧异,随后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起来了,问我:“你小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老头自打回京之后苍老得有点迅速,当然也可能是当初在白水城的时候受了罪,之前还是半花的头发现在基本全白了,靠墙坐着就跟身边这些劳碌了一辈子的人一样,哪里还有半点金吾卫大将军的影子。
我也笑道:“因为一点私事。”
老头问:“急吗?”
“也不是很急。”
“那坐下说会儿话,”老头从屁股底下抽了一缕稻草给我,“来。”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知道老头可能是有话想跟我说,便没开口,等着他先说。
老头倒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一开始先是问我过得怎么样,又接连问了几个孩子的现状,后来才说到自己自己身上。
老头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了,上哪儿都不招人待见。皇上仁慈,还让我继续在禁军中任职,可是如今那里头早就换过好几茬人了,谁还记得林琼是哪个。”
我联想到自己在翰林院的现状,大概就能想到老头在禁军的情况,物是人非,当年并肩作战的好兄弟大都不在了,而他也已经老得快要握不住枪了,怎么跟那些虎背熊腰精神奕奕的青年人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
“再见着皇上,我帮你提一嘴,看看能不能换一个清净适合养老的衙门。”
“不必了,”老头掏出自己的烟杆子来点上,靠在墙上吸了一口,“我已经跟皇上告老了,皇上已经准了。”
我略微吃惊:“你要走?”
老头点了点头。
我好半晌才想起来问:“那你去哪儿?”
“这个问题我也想了挺久,”老头抬头看着天慢慢说着,“老不死的我孤家寡人一个,如今把你们一个个送回来了,也就没什么挂念了。我想了很多地方用来了却残生,可是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一个地方能睡得安稳。”
我已经知道他说的地方是哪里了,可还是震惊他这个决定:“你要回牛角山?”
老头看着天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以前在那儿的时候觉得那里千般不好,可真的走了,又觉得不漏风的房子憋得慌,没有蜂子在耳边嚷嚷就睡不踏实。人呐,可能就是贱,永远觉得身边的不是自己想要的,没得到的想争取,失去了的想追回,不到临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有些不忍心地提醒他:“现如今牛角山也不是当年的牛角山了,战火烧过的地方大都十室九空,镇子上现在都没人了。”
“山还在吗?”
我愣了下:“……还在。”
“山还在就行,”老头咧开嘴笑了,“柳铺人靠山活,只要山还在,柳铺就没不了。”
我也跟着笑了:“也是。”
老头笑完了又慢慢叹了口气:“你老实说,你这些年有没有恨过我?”
我也慢慢地敛了笑:“有。”
老头拿胳膊肘杵了杵我,“说说,什么时候?”
“……在你把大狗子送到我身边的时候,在我们被那个乳母敲诈的时候,在我拿着把破菜刀在破庙里拼命的时候,我都恨你,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拿刀砍的是你。你就那么轻易地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送到我这儿来,然后就不管了?你是真不怕有一天我过不下去了,带着大狗子去投河啊。”
老头还是笑,被烟叶子呛到了,边笑边四处漏烟,“可你到底还是把他养大了,不经历过这世上的险和恶,你怎么能独当一面?既然你当初选择活下来,走的就不可能是康庄大道,我拉得了你一时,拉得动你走一辈子吗?”
“所以这次也是,你把我们带回来了,又不管了,自己一走了之?”
“现在你们都比我有本事了,还指望我一把老骨头能帮你们什么?”
我点点头,站起来打拂了一下身上的稻草屑,冲他伸出一只手来:“走吧。”
“去哪儿?”
“你走的时候我不一定有时间去送你,今日就算给你践行了。”
“臭小子,”老头抿着嘴笑了,“那我要喝杏花村的酒。”
“行。”
“还要吃清风楼的红烧狮子头。”
“你知道我一个月拿多少俸禄吗?”我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你要吃御宴呢?”
“不请就不去了。”
“请!”我伸手拉他起来,“走吧。”
老头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只是自那天之后就没在长安城再见过他。
二狗子倒是赶在冬天第一场雪下来那天进了京。
我一大早就去城门口等他,从第一片雪花落下一直等到大雪没过脚踝,还没见着半个人影。
眼看着城门要关了,从暮雪深处又来了几个人,全都身披斗篷,头戴箬笠,身上白茫茫的一片。
有个看身形还像半大少年的刚进城门就开始四下张望,口中呼出的白气模糊了面部轮廓,可那双眼睛在暮色中犹亮。
视线与我一错之后便移不开了,我慢慢起身上前,那个人裹着一身风雪迎面扑来。
冰霜冷雪沁入脾肺,我将人牢牢抱在怀里。
“二狗子,回家了。”
第181章 家人
相比于大狗子这几年来猛蹿个子,二狗子还是瘦瘦弱弱的一小个,隔着厚重的斗篷我都能感觉出来他身子骨纤细,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激动,整个身子都在轻轻颤抖着。
我不敢说对哪个孩子有更多的偏爱,但要说亏欠,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二狗子。
大狗子因为身份使然,又是第一个跟着我的孩子,我自然是费尽了全部心思。而等到二狗子出现,我几乎是抱着养一个是养,养两个大不了多一张嘴吃饭的心思才把他留下的。
他们小的时候日子过得苦,那时候小莺儿还小,没有奶到了夜里就饿得鬼哭狼嚎,大狗子不胜其烦蒙着被子睡觉,二狗子却会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看着我。
我到后来才读懂那个眼神,他是害怕他睡着了我就会把他丢了。他的过分早慧让他很小就知道大狗子才是这个家里的原住民,而小莺儿还太小,如果真的撑不下去了非要丢一个的话,他一定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他这种担惊受怕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能跟着大人们上山,能带回来银子。等日子好过一些了,吃穿不再成问题,小孩子们又学会了新技能——撒娇才会又糖吃,小莺儿更是一个活脱脱的践行者,到了二狗子这里却变得迟钝了。过分早熟让他早早就当起家来,他第一次做饭的时候甚至还不及灶台高,而那个时候大狗子也还只是个在院子里和尿泥的小娃娃。我在山上回不来的时候家里基本就靠二狗子操持,还要帮着大狗子和小莺儿闯了祸善后。
我知道他心里那份担忧一直就没放下过,他只有把自己变成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才不会被抛弃。
他几乎没什么事情是让我操心的,到了读书的年纪我也只是负责把他领进门,至于他后面的求学、步步上来的科考,我其实都没有参与过。
威严壮丽的长安城,大狗子本就属于这里,小莺儿是因为跟着我,而二狗子却是一步一步凭着自己的本事走到这里的。
我俩也不知道抱了有多久,我试图用自己那点薄弱的体温来融化掉二狗子身上的积雪,结果雪越下越大,反倒将我俩都快盖住了。我这才松开他,转而拉起他的手来替他暖手。拿笔作文章的一双手却长满了冻疮,我把手拉到嘴边哈气,皱眉问道:“这一路上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