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火(88)
时涵端了上楼,停在书房外轻唤:“杜先生,给你做了吃的,先吃点东西吧。”
这回,书房里总算传来回应,板硬的,寒冷的口气:“放着吧。”
时涵垂着视线默了许久,乖乖答应:“好。”
书房门口只有摆了盆栽的花架,他把餐盘放到地上,人也跟着蹲下去,久久无法动弹。
他做错事情了,让杜山阑生气了。
饭菜渐渐变凉,然后变冷,变僵硬,杜山阑始终没有出来。
书房里,宽而长的办公桌后,杜山阑靠在办公椅,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灯光移动。
星夜兼程赶回这里,积压的疲惫和攻心的怒火压垮最后一丝理智,他被身体的极限拉扯进梦境。
是梦,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梦。
种满白茶花的花圃,数不清第几次在这里罚站,佣人们不敢从他身旁经过,他周身散发的冷气足以逼退所有人。
宅邸里亮着灯光的窗格一个一个消失,花圃里起来露水,湿气钻进校服衬衫,冷冰冰地贴住脊背。
很久,身后传来声响,他听见佣人们打招呼的声音:
“杜总……”
“杜总回来了……”
杜山阑直挺地立在那儿,支撑头颅的颈椎好似僵化钉死,不曾有任何回头看一眼的打算。
脚步声渐渐靠近,温和的男人声音传来:“我的大少爷,怎么又站这儿了?”
杜山阑不爽地瞪着空气,嘴角抿出深窝。
杜瀚约转到前头来,看见他这副表情,眉眼笑得融合。他伸出来手,往儿子肩膀上一拍,“又惹你妈妈生气啦?”
杜山阑冷绷着脸:“不需要惹,她永远有拿我出气的理由!”
杜瀚约笑道:“别计较了,她这阵子压力大,容易敏感,你都快有爸爸高了,也该学会保护妈妈了。”
杜山阑别开目光,看着还是不肯服气,但是向来他把爸爸说的话奉为真理,语气松软下去说:“你怎么还说得出这种话,你不知道亲戚们都在说什么吗?”
那时正是席茵苒出轨的谣言闹得飞起的时候,席茵苒整日阴晴不定,逮谁骂谁,因为吃晚饭时看了一眼手机,就让他在院子罚站到现在。
五岁的时候,席茵苒动不动让他罚站,十五岁了,还是这样。
杜瀚约在外面忙了整天,好容易回家却看见儿子在院里罚站,索性把东西丢给佣人,拿了烟出来,站在院里抽。
一边吸着烟,他一边叹气,“所以她才心情不好啊,这段时间,就别跟她计较了。”
杜山阑不能理解:“我没计较,我只是想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
杜瀚约问:“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思考许久,杜山阑说:“假的。”
杜瀚约浅笑,“相信自己的母亲。”
心里的气因为父亲几句谈话消了,但那晚,杜山阑还是被罚站被深夜。
总算有佣人来通知,说他可以回房间了,他不爽地转身,朝反方向走。
杜山阑很早就会抽烟了,但家里管得严,佣人们又老喜欢给席茵苒通风报信,在那个年纪,他和所有少年一样,得找地方躲起来吸烟。
他往花圃深处走,走到没有灯光没有眼睛的地方,听到树丛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算我求你,别再来纠缠我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还不行吗!”
“苒苒,我错了,你别生气,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我不想让你难过的……”
“你不要出现我就不用难过!我走了,我不想被人看见跟你在一起,我已经被你害得跳进黄河都不洗清了!”
“苒苒,你答应我好不好!我只是想去给几个孩子求个平安符,还有大少爷的……”
“你还想害我被误会,这一切都是你故意谋划的对不对?你想害我被瀚约误会,然后你好趁虚而入?”
“不是,怎么可能,我明白你的心意了,我知道了,这是最后一次了,之后我会向杜先生辞职,然后离开这里。”
许久寂静,席茵苒问:“谁知道你要把我骗去做什么?”
嚓的轻响,杜山阑从树叶缝隙里看见,那男人跪了下来,抓着席茵苒的衣摆苦苦哀求:
“就当为了琬琬,她每天都盼着能见你,想和你一起出去玩……”
“林谦荣!那是你女儿不是我女儿,你说这些自己不会感到恶心吗!”
“对不起,你别生气,琬琬还小,她只是单纯喜欢你……”
对话还在继续,杜山阑浑身每个毛孔灌入冷气,在血管融汇,顺着血液泛滥横流。
半小时前,父亲告诉他,要相信自己的母亲,半小时后他亲耳听见、亲眼看见两个人在纠缠……很久之后,席茵苒服软了,冷冰冰地答应他:“那你说到做到,我陪你去寺庙求平安符,求到之后,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视线里。”
林谦荣千恩万谢地说好,然后被催促着离开。
席茵苒怕极了被人撞见,在树丛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往外走,走出树木的阴影,一抬头,就看见杜山阑不敢置信的望着她。
杜山阑说不会心软第二次,因为那次,席茵苒惊恐地冲过来,和他解释自己的难处,让他不要往外说免得谣言雪上加霜,他想起父亲的话,僵硬地点头了。
骨子里,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一个字没有往外说。
如果他当时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就不会在那天收到林谦荣的威胁短信,不会慌里慌张地赶去寺庙,在那条险峻的盘山路上,被人撞下山崖。
他相信他的母亲,他只是痛恨自己的愚蠢。
梦境开始变得破碎,有葬礼的场景,有林谦荣站在母亲身后阴笑,有大叔二叔震惊复杂的脸孔,忽然又倒溯到新年,一大家子人在院子里拍全家福,奇怪的是他变成拿照相机的人,镜头里有早已仙逝的祖父祖母,有父亲、母亲、叔伯、堂表兄弟……忽然他看见原本自己站的位置,站着抿唇浅笑的时涵,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是灰色的,定格在那里,永远的。
空调把杜山阑吹醒,窗外的灯光熄灭了大半,仍旧那样繁华。
凌晨两点多,额头覆满冷汗。
他推开椅子起身,走到门前,一拉开,缓缓愣住。
餐盘还放在地上,时涵蹲在门边墙角,缩成一团,睡着了。
不知是否才从梦中逃脱的缘故,杜山阑有瞬秒的失神,这副模样,多么像他第一眼见到骆希涵。
那时他打开门,小小的骆希涵也是这样蹲在墙角,然后迷迷糊糊地醒来,从怀里拿出半块糖饼。
这次时涵没有醒来,袖子挽起露出的半截胳膊上,手肘和侧面有大片擦伤的疤痕,如拿着刀往白瓷上狠狠刮了几刀。
杜山阑略略眯眼。
耳边又响起那句话,她怎么说也是你妈妈。
他绕过地上的餐盘,孤独地回了房间。
又是咔嗒关门声。
时涵从臂弯里抬起头,眼睛里起来一层黑色的雾。
他把故意卷起的袖管放下来,把故意不收的餐盘收回厨房,孤独地走回客房睡觉。
真想随着悲伤在长夜里煎熬一回,可是明天还有工作,他的世界不是只有杜山阑。
只是他不知道,明天还有更悲伤的麻烦等着他,他还是那个处处小心才能苟活的小透明,没有杜山阑,他什么都不是。
第71章 不敢找杜山阑
时涵就着凉水吞下一片褪黑素,靠着药效强行入睡。
药物换取而来的睡眠,好比强取豪夺来的妻子,即便屈服威压每日三餐地服侍你,那脸上也必定是不带笑的。
浮夸破碎的梦境排山倒海袭来,将他脆弱的神智挤压进透明玻璃胶,穿过密不透风的透明物质,尚且能感知到屋子的存在,忘开静音的手机呜呜了几下,空调太热了,被子里闷满汗……但他出不来这空间,他被无形双手掐住脖子,强行摁到梦里,逼迫双眼分毫不差地注视这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