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拷问(61)
这对心理医生的压力变得更大,即便治疗得再久,再怎么治疗,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对段宁永远也不可能有多大用处。
她尝试探索段宁的内心,走进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却找不到前路。
指纹的损毁,后颈的手术疤,腿上的枪伤痕迹……也没有人能对眼前这样一个病人骨子里的不配合产生抱怨或苛责。
和段宁聊天,其实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段宁看起来不像个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病人。他很端庄,温和,脸上带着一点笑容,非常礼貌。
结束后穿病号服的傅轻决二话不说地进来,询问医生怎么样。
许是觉得每次听到的回答都大差不差,他说:“这么久都没有进展的东西,在新联邦可不太好找。”
气氛陡然变了个调。
光用少爷脾气形容傅轻决是不够的,也可以说是完全错误的,傅轻决并不比他的叔父仁慈,在行事用人上也毫不幼稚。他会听取医生的建议,询问时有说有笑,但谁都知道,这不代表就是能和傅轻决说得上话了,也不代表傅轻决的真实态度。
傅轻决其实很公平,他的态度也很简单——其他所有人都只是庞大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有用的留下,没用就替换。无需浪费任何感情,自然从始至终笑意盈盈。
段宁坐在一旁,冷不丁说了两句替人解释的话。却非常见效。
他跟着傅轻决离开,反而是照顾病人的那一个。
心理医生怔然片刻,长长吁了口气,同时觉得不可思议。
于是段宁对傅轻决的表现是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判断,也不由得发生了动摇。
段宁连对心理治疗都充满戒备,不像轻易被受操控的那类人。
下午,段宁坐在本是来接傅轻决的车里。
他刚刚在病房里又换过一轮衣服。虽然段宁去了也只能当个边缘人,估计无人搭理,唯一的作用是替傅轻决随便看看,但前往总统府出席招待会,穿他平常那些衣服自然不行。
段宁透过车窗,看着轿车驶入了总统府花园,宽敞干净的马路对面是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坪,远处那座典雅圣洁的建筑,就是历任总统的官邸。
车辆在进入一个关卡后就得停下,他们只能下车步行。
到了东楼的宴会活动厅,再次通过安检,随行的弗雷克出示了邀请函和自己的工作证,然后他留在外面的等候室,段宁独自进了招待会所在的宴会活动厅里。
段宁对总统府的其他地方并不熟悉。
他从前到总统府给李铎总统做工作汇报,去的是西边的总统办公室,从未真正参加过首都政要圈里的活动。
隶属于军队现役部队的人,本来也沾不上这些,他若不是到安全局临时任了几个月的执行官,凭当时的少校军衔,也轮不到他来总统府述职。
饶是如此,人生似乎也没有白走的路,否则段宁对首都政坛生态会一问三不知,会比如今还要茫然,会堕入彻底的绝望——他甚至一定无法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
招待会还不到正式开始的时候,气派恢弘的屋内已经站了许多人,氛围轻松,空中飘着酒液的香气,四处都是低语的交谈声。
汤越则首先看见了段宁,他和身边人说了几句后,端着酒杯先走了过去。
“段先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
段宁站在偏角落的位置,点了下头:“汤主任。”
汤越则往他身后和四周扫了两眼,段宁说:“汤主任想找的人不是我。”
“抱歉,”汤越则说,“只是以为傅先生也会来,听说他还没回首都?”
“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两人之间的场面稍稍冷却了一瞬,汤越则沉默片刻,仰头喝了口酒,然后看向段宁说:“当时傅轻决来见我,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和他合作,我连程路安都不可能逮得到,”他压低了声音,“那把格洛克手枪牵扯出了新联邦最大的一桩案子,即便我们什么都没公布,只虚晃了一枪,但掀起了外界的无限猜测,已经足以被死死盯上。”
段宁表示理解,说:“当然得要为长远计算,否则什么都是一场空。”
汤越则拧眉,见到段宁,他当然会感到一丝愧疚。
“我只告诉了傅轻决关于军火走私案的部分,那些文件和交易账本,”他说,“那份审讯单和周主任生前其他的加密文件,我提前转移了。”
段宁一愣,看着汤越则从侍者手中拿来一杯新的酒递过来,他默然两秒,缓缓接了过来。
在旁人眼里,他脸上有着合乎礼仪的淡淡笑容。
两人还没说别的,和段宁见过一次的艾莉森也发现了他们,她似乎非常惊讶,过来打招呼道:“段宁,做傅轻决别墅里的情夫也能来这种地方吗?”
汤越则跟着愕然,他听说过胡安议长家的独女,没想到她不仅认识段宁,一开口竟然如此口无遮拦。
“艾莉森小姐,请不要这么无礼。”艾莉森身边还跟着位女士。一头利落的齐肩发,干练而留有几分温和,一看便处事圆滑。
“实在对不起,”她先跟段宁道歉道,“艾莉森小姐不是有意的,请您见谅。”
这台阶当然要麻溜地下,否则就是不识抬举。
但段宁心中依然有些讶异,他笑笑说:“没关系,我跟艾莉森小姐见过。”
“我还跟他跳过舞呢,”艾莉森撇撇嘴,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张嘴就把疑惑说了出来,有点太直接了,“对不起啊。”
那位女士和汤越则有过一面之缘,先点了点头,然后她便带着艾莉森得体地离开了。
汤越则顺着段宁跟去的目光,低声介绍道:“她叫楚晃,是胡安议长曾经的秘书,被胡安一手栽培提携上来的,现在任财政部部长,和胡安一样都属于联合党成员,这次大选他们估计势在必得,联合党的席位能过半数。”
现任财政部部长,行政级别已经相当之高。
可楚晃连对艾莉森都如此尽心尽力,亲自替她给人道歉,可见她对胡安更是忠心。
“人称胡安身边的头号追随者,小报上有名的永不叛变的政坛乖乖女。”汤越则果然说。
段宁缓缓眨了眨眼,总觉得一切没有这么简单,不过他脑海中仍然闪过程路安最后那急促的、着急的,又略带惶恐的声音。
太阳穴的血管跳了跳,他还没有移开眼睛,楚晃隔着人群停在不远处,转头回来时,恰好和段宁对上视线,她仍然是那样挑不出毛病地笑了笑。
仿若胡安的化身。
眼前闪过的还有胡安手上那道疤。
段宁握紧手指,维持着表情转了身,对汤越则说:“我去趟洗手间。”
冷水哗哗而下,流进手中,在掌心翻起水花和泡沫,段宁低下头,掬起一捧水拍到脸上,才感觉到水流比在手中时更冷。
他抬头望向镜子,才这么短短一段时间,镜子里的那张脸陡然有些苍白。
上午的心理治疗并非他们以为的那样毫无用处,段宁无法被催眠,可在催眠过程中,他闭着眼,除了能看见那暗无天日的硝烟中的大地,还有非常狭小、明亮的屋子,他几天几夜不曾睡觉,稍一闭眼就会被拍醒,头顶的大灯直直投射下来——
“回答我,你在西区是否和西联盟军队的指挥官见过?”
“段斯,你让你的部下在前线送死,而自己却抛下了他们,对吗?”
“为什么要在夜灯打伤内务部的办事员?”
“你的部下都是因你而死,对不对!”
“西区的平民被你一起连累,西联盟和你们在巷战中杀了多少人?你数过吗?”
段宁的耳中拉起了一根绷得非常、非常直的细线,那根线缠绕着他的神经,锁死了他的颈脖,直扯住他的心脏——他听得见屋子里每一丝每一毫的声音,然后细线震动起来,好痛,太痛了。他的耳朵,神经,皮肤,血管,心脏——直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痛到扭曲起来,渗出了看不见的红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