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142)
“我朝开国以来,便有两位肱股之臣,分别是前丞相张祺瑞,和太傅覃魁。他们辅佐陛下,尽心尽责。可二人政见不一,总是免不了纷争纠葛。两人打着打着,已然打成了习惯。不止他们打惯,连朝中的大臣们也都已看惯。未免被波及,朝臣纷纷择木而栖,一晃十年过去,两人平分秋色,各占一席。”
那人没有吱声,反而静静地听着。
“奈何前丞相功高盖主,存了异心,被太傅寻了破绽,顺水推舟,扳下一城。从此朝中再无棋局制衡,只余太傅独大。于是,翰林院出身的方平儒大人,得了陛下的青眼,迁为丞相,至今已有一年。这一年里,方丞相平定水患,安定百姓,可谓功劳不小。”贺栖洲顿了顿,轻声道,“如此声名远扬,晚辈怎能不久仰大名?”
话说到这,屏风那头的人终于大笑起来,他挥挥手,命人撤去遮挡,现出了真容。
那老者年近六十,着一身青灰,身材劲瘦,精神矍铄。他头发斑白,望向贺栖洲的眼睛倒是明亮。
屏风撤去,两人围着石桌坐下,桌上早已布好了茶点。即使用这样不和善的方式将贺栖洲“请”来,到了这屋里,方平儒的表现却也极为和善。他面上挂着笑,将壶中热茶沏好,笑道:“贺大人,早就猜到是老夫了?”
贺栖洲也不客气,捧起茶就喝:“不算早,但也猜到了。”
这话倒也精妙,方平儒的猜到,并没指出是猜到了什么,贺栖洲便也跟着他兜圈子,问什么答什么,旁的一句没有。
方平儒哈哈笑了两声,只道:“手下都是粗人,难免失了分寸,要是有得罪的地方,贺大人可别见怪。”
“并未得罪,方大人哪里的话。”
两人寒暄过后,又是一阵沉默,杯中茶不多,都已喝去大半。方平儒突然轻笑一声,问:“不知贺大人,如何看待太傅呢?”
贺栖洲道:“下官不过在钦天监占了个闲职,连上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与太傅大人这等高管接触了,方大人这一问,下官倒不知该怎么回答。”
“五官保章正可算不得钦天监里的闲职。”方平儒仍是带笑,缓缓道,“贺大人……实在是过谦了。钦天监这么大,上下多少人,不靠着贺大人您,恐怕是运转不起来的。”
“钦天监靠着着皇上的信赖,也靠着监正大人的带领,这无论是靠着谁,都靠不到下官身上来,方大人还是别捧杀我了。”
“那倒也是。”方平儒随意应了一句,将杯中的茶缓缓饮尽,道,“想问一句,贺大人,怎么看待礼部尚书徐问之呢?”
贺栖洲垂着眼,并未对上那人的眼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那停在他身上的视线。
“听监正说起过,徐大人是个尽心尽责的好人。”
“他自然是个好人。”方平儒并不在意他回答前那长久的沉默,反而顺理成章的将话接上了,“心怀天下,忠心君上,又是个正直之人。只是嘛……性子过于耿介,脑子偶尔也会转不过弯来。这样的良臣,就像一块璞玉,总得经过打磨,才能变成价值连城的珍宝。”
“如何才算打磨?”贺栖洲抬眼,脸上的笑瞬间抹平,他望向方平儒,一双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清潭,“是让他归顺,还是将他拉拢?又或者为了制衡一方,将他作为冲锋陷阵的棋子,任他在前方厮杀,而不顾死活?”
方平儒见他终于抬头,便也慢慢收敛了笑容。这位老者笑起来,到还有几分慈祥和善的意味,这笑容一旦收敛,那面上就不免镀上一层阴鸷之气。他摇摇头,道:“年轻人,你可知道,这世间万物,江山社稷,哪怕坐拥天下的君王,都免不了磨砺。”
他又道:“你可曾想过,这天下该是什么样子?”
贺栖洲道:“下官这点拙见,不敢献丑,还请方大人赐教,这天下,该是什么样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天地万物,都有自己的定数和规律,但有一条铁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为君为民,万死不辞。”方平儒道,“贺大人,老夫说得对不对?”
贺栖洲没有回答。
方平儒似是也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在朝为官,身处庙堂之高,就该心忧天下万民,连君王也该是如此。皇上未及弱冠就即位称帝,十年,这十年里,多少朝廷重臣有了二心,把三岁小儿都烂熟于心的那点纲常道义忘得一干二净。贺大人,你觉得,他们该不该被清理?”
贺栖洲道:“下官不明白方大人的意思,还请明示。”
“孺子可教。”方平儒很是满意,那和善的笑又一次浮上脸庞,“贺大人是个聪明人,许多话便不必藏着掖着。老夫自入朝为官,至今已有近四十年。从前朝到今天,老夫见过不知多少怀着雄心壮志入京来,最后却被声色犬马冲昏了头,找不着路的人。他们想要的东西,在这长安城里都能找到,但陛下和万民需要的东西,他们却一样也拿不出来——那便是一颗忠心。”
“朝中六部,每部仅一个尚书,而这尚书,又能够统领全部,一呼百应。你说说,这尚书之位,难道不该交给利国利民的可用之人么?”方平儒倒是疑惑起来,“让江桓玉那等庸庸碌碌之人离开,换徐问之这样的可造之材上位,有何不对?”
贺栖洲道:“所以方大人捧人上位的法子,就是顺水推舟,让人传信江南,牵制徐大人的家人,让江桓玉一时偏差酿成大祸,再借他这把折了的刀子,捅太傅大人一记么?”
方平儒一皱眉,大惑不解:“贺大人,我方才才说你聪明,怎的才这半杯茶不到的功夫,你又犯起糊涂呢?有人顺水推船,借着陛下打杀逆贼的风上了天,捧出半个朝堂的庸碌之辈,还要将礼部尚书交给一个刑部来的草包,这样的人,留着何用?”
贺栖洲答得更快:“所以白秀女可偷梁换柱,顾平川之女可加以利用,连徐问之极其家人,都可以变成棋盘上的棋子。”他顿了顿,又道:“方大人,下官只问一句,现在的徐尚书,可是您心里完美的朝廷命官了?”
“完美?”贺栖洲说了这许多,方平儒也只摘要了最后一句,他哈哈大笑,连连摇头,“徐尚书,还不够好。”
贺栖洲冷声道:“还要如何才算好?”
“老夫方才不是说过了么?在朝为官,为民为君。徐尚书是个不错的苗子,年轻,有股子傲气,不乐意与那些蝇营狗苟的老东西同流合污,老夫极为欣赏。但他做的还是不够。”方平儒倒是心平气和,他往杯中添了热茶,轻轻抿了一口,又笑道,“年轻人,儿女情长,总是常态。但若是这钟情放错了位置,便要酿成大祸。”
贺栖洲眉间一皱,确又立刻平复下来:“哦?想不到方大人,竟还有替人说媒拉纤的爱好。”
“说媒拉纤谈不上了,贺大人。”方平儒并不在意这话里的讥讽之意,反而顺势点破了这层窗户纸,“若是中意寻常的姑娘,老夫这媒,也不是说不得,没准哪家姑娘看在老夫这几分薄面上,还能成就一段姻缘。”
“可要是中意了这山野里的狐鬼精怪,可是殃及社稷的。贺大人,你说是不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江山执子如何为棋(下)
殃及社稷,好大一个罪名。
天下远在大孟开国前就存在,历代兴亡更迭,从无一起与妖邪相关。这天下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百姓还是那些百姓,只是这君王与朝臣一茬接一茬,不知换了几代几人。
话已至此,便不必再互打哑谜了。贺栖洲抬眼,定定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老者,一字一句道:“徐大人倾心于谁,是他自己的事情,于江山社稷何干?”
方平儒道:“这狐鬼精怪乃妖异,必然对社稷有损,贺大人,你若心怀天下,便问不出这等愚不可及的问题。”
“方大人见过多少妖物,又与它们相处几何?你如何判定人必定是好人,而妖必定居心叵测,定会加害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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