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银河(70)
祁汜依旧没有回答——他的喉咙干涩,鼻头哽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而余归桡终于发现了奇怪之处。
他停顿了片刻,声音终于变得让人熟悉起来了。
余归桡放缓声音,轻轻道:“祁汜,你还好吗?”
祁汜蓄积在眼眶中的泪终于化成一条细线流了下来,可他早就不允许自己为此而哭,所以咬着下唇,用尽量平淡而轻松的语气道:“嗯,我没事。”
他对余归桡道:“没关系,你不用再麻烦付京业了,我已经过来了,有什么事我会看着处理的。”
听筒那边长久地都再没有再传来声音,余归桡那边重新恢复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几秒,又可能是十几秒,祁汜听到余归桡平静地道:“你去过了吗?”
祁汜躺在草地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星空,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去过了。”
对面再次安静了很久,久到夜晚和星星似乎都遗忘了相聚两万公里的角落。
在只有呼吸与风声的频率里,祁汜听到余归桡轻轻地问:“那你喜欢吗?”
风仿佛把这句话吹散在夜空中,可祁汜实在是很想哭,于是他咬着唇,感觉自己似乎只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便已经挂掉了电话。
余归桡没有再打过来,陪伴祁汜的是寂静的山顶和永远沉默的星空,他在山上过了一整夜。
那晚,祁汜一直闭着眼,不知道静静地躺了多久,才重新抬起头看着上方。
祁汜拿起早已黑屏的手机重新解锁——他打开早就已经下好、但是从来没有点开过的,余归桡的博士论文,一页一页地看下去,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祁汜抬起头,叹了口气,想自己真的是很没用,又想自己确实也没有错估,他从一开始就看不懂余归桡在写什么。
但是他想自己终于看到付京业想要让他看见的了,博士论文的末尾,整篇的致谢中只有孤零零的一句话——
“Thanks for a Plu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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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卞之琳《无题》
第63章 第60章 卡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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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 what are you staring at? ”
——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余归桡第一时间收回手机,站了起来,并回头看了一眼。
越野车的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蓄满了络腮胡的脸,正冲着余归桡大大咧咧地笑。
果然是Matteus。
余归桡来这个观测组不过几个星期,但几乎已经所有的科学家都不会主动跟他搭话,除了Matteus。
这位来自丹麦的天文学家只比余归桡大八岁,算是整个基地里和他年纪最相近的人,而且异常的活泼。
余归桡明明很少参加同事社交,但Matteus不仅毫不介意,甚至还经常不请自来地去找余归桡聊天。
Matteus的母亲是华裔,因此会说几句小时候学习的蹩脚中文,可能正是因为此,他对余归桡有种不知何处来的亲切,也格外热情,不像其他人,完全不会被这张年轻到惊人的冷脸劝退。
余归桡站起来向远处看了一眼,也不知道Matteus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里离观测基地已经不算近了,余归桡今天状态不佳,看了一整天的电脑,实在不想工作,跟同事打了声招呼,连车都没有借,径直就走了出来,也不知道朝着哪个方向,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散步。
阿塔卡玛。在这个如同火星一般赤红而荒凉的地方,任何人站在沙漠中央,都会产生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但余归桡却很喜欢这种仿佛人类灭绝了一样的寂静。
尽管很多观测设施建立在智利这片所谓的世界“干极”,望远镜的规模宏伟到让全世界的天文学家都十分艳羡,可是真正驻扎与此的科学家却要长期和干燥与荒芜的环境做斗争。这个真的从字面意义上可以解释为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仿佛确然已临近世界的尽头,
余归桡已经来了好几个月,本来只是在安第斯山西部支脉做中智联合基地的建设监测,但是因为工作量比想象的少,所以被ESO邀请过来作射电望远镜的项目观测。
越野车是几周前Matteus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沙漠无聊,Matteus便经常开着车在阿塔卡玛转来转去,难怪他有兴致跑这么远来找余归桡。
Matteus有时候会碰到背包客,比如今天,如果对方需要,他的车上就常会出现搭车的陌生人。
但好在今天没有,于是余归桡便上了车。
其实再过十几分钟,如果没有碰到Matteus,余归桡也打算回去了。
落日已在雪火山的背后印下血红的边缘,再不回去就要入夜,沙漠中将十分危险。
余归桡一言不发地坐到后排,Matteus对他的沉默毫不介意,继续问他刚刚蹲在一块岩壁后面看什么。
余归桡不想回答自己只是在看手机,便笑了笑,继而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Matteus叹了口气,旁若无人地开始数落起余归桡,说要不是自己出来找他,余归桡只能自己走回去,不仅辛苦又劳累,说不定还会错过晚餐时间。
余归桡对他的碎碎念置若罔闻,Matteus又说起晚上有几位同事在食堂组织了酒会。
——说是酒会,其实就是天文学家们聚在一起,聊聊工作和研究,喝几杯放松心情。
沙漠中条件艰苦,荒芜又远离人境,如果不偶尔再与人沟通一下,对精神健康会很不利。
然而余归桡对这里的环境适应得很好,他早些年的时候为了观测飞去很多地方,遇到过连生命安全都无法保证的境况,阿塔卡玛有水有食物,可以遮风避雨,实际已经能算不错。
如果是和人交流,似乎就更无必要,余归桡在国内的时候就不喜欢参加学术沙龙,对于分享己见毫无兴趣。
更何况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平时谈的最多的就是工作,这样的酒会社交目的太强,余归桡清楚,但并不感兴趣。
因此,毫无意外的,余归桡拒绝了Matteus的邀请,在对方一片多少有些夸张的长吁短叹中,余归桡自己回了宿舍。
蹭Matteus的车回来,实际上也是因为余归桡的手机快要没电,尽管知道充满电也并不会收到想要看见的消息,但关机就意味着拒绝了所有的可能性。
余归桡的宿舍是单间,其他人的是怎样他不清楚,不过他对此很满意。
沙漠的入夜很快,当黄昏被抛在车后,没过多久,窗外就已经群星降临。
按照道理来说,星星余归桡早就应该看腻了——银河在他脑中就像一个坐标图像,是最基础的背景,他不该再这么频繁地仰头。
可是智利很美,繁星就像填满幕布的细小碎屑,随处都是,扑面而来。
大气层几乎透明,天空宽广如穹顶覆盖,麦哲伦云肉眼可见,如同镶嵌在夜空中的云母。
由于时差原因,余归桡知道,自己实际没有和祁汜共享同一片星空,南北半球甚至连气候也不一样。
他不知道祁汜是冷是热,山顶空气的能见度如何,有没有刮风,小木屋内的望远镜是否还可正常运转,当日的云层厚度与光污染实际也未明,余归桡怀疑,祁汜最后收到的夜与银河,到底是不是美的。
可是祁汜并未回答他,余归桡无法从只言片语的信息中判断,但他不敢抱过大的期望,想来不会那么顺利。
在大部分现代人的生命中,大片的星星想要出现在城市的夜空里,被人发现,被人看见,本来就要依赖空气、水分、温度与湿度,还要光线与风向的配合,所以一颗星能得到一个人长久的注视,本来就是概率造就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