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银河(3)
祁汜觉得有点感慨,便忘记了把视线移开。
突然,付京业在推门出去之前侧过了头,朝祁汜所在的角落看了一眼,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登时都愣了一下。
祁汜有点不知所措,但此时转过头也太刻意,便机械地对付京业提了提嘴角,将盯着他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开,落在了包厢大得有些过分的门上。
门外好像有脚步由远及近,此刻祁汜盯着那道狭窄的门缝放空,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他觉得咽喉有点痛,因此感觉到不妙。
本来要被拉开的门缓缓地从外侧被推开,走廊的灯光和一个人的轮廓同时透了进来。
仅仅凭着先进入视线的手臂线条,祁汜就能认出走进来的必然是余归桡,但他还是觉得这个过程很慢,慢得他无奈又熟悉。
少年时期,余归桡曾摆着一张无聊的脸告诉祁汜不要过于感性地依赖相对论,时间膨胀不过依赖于双方的参考系。
祁汜听得云里雾里,正在做题的余归桡便将视线从书中移到他的脸上,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祁汜顿时后悔提出了这个问题。
虽然想要问出来时那一瞬的感觉荡然无存,但呆在余归桡身边的时间确实变得更慢了。
几乎是门被推开的同一时刻,包厢里已经有人站了起来,付京业脸上的笑容扩得更大,“你迟到也能迟到得这么准时啊,不会是掐着点进来的吧。”
祁汜不想转开视线,当然也不想一直盯着看。
好在包厢内人数众多,余归桡好像并没有发现他。
祁汜发现也不是所有人都站起来了,舒了口气,把自己又往角落里藏了一点。
他觉得有点好笑又感慨地想,余归桡没什么变化,多年之后,还是像神祇一样,露面便如同庄重地路过人间。
余归桡慢慢地从门外走进来,先是笑着对付京业说没有,然后对坐在上座的林老师微微弯了弯腰,视线再平等地扫过每一个或站着或坐着的昔日同窗,不高贵也不轻慢地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迟到了。”
然而紧接着,余归桡的视线平放在空中,寒暄一般地开口道:“好久不见。”
他语气淡淡,像是对着所有人说的。
祁汜的筷子一顿,第二次把秋葵夹落。
好在这次落在了自己的碗里,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立即有几个和余归桡工作上有往来的学长上来打招呼,余归桡淡笑着和他们聊了两句。
眼看凑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付京业就把他引到主桌的位置,坐在这次身为组织者的自己旁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位置挨在最上座的老师旁边,一直空着,直到余归桡坐下。
余归桡坐下来,端了一杯酒对旁边的老人道:“不好意思林老师,好长时间都没有去看您了,没想到您这么快就退休了。”
林崇涵笑着也喝了一杯,“没关系,你那么忙,多做点事我更高兴。”
自从余归桡来后,付京业身上那种成熟又稳重的架子仿佛就突然散了,他好像心情很好,也不见外地凑上来,笑嘻嘻地沾光也敬了林崇涵一杯,“林老师,您太偏心了,别的学生敬您最多也就喝一口,小余一来您就是一整杯啊!”
几个学长也笑着附和道:“是啊林老师,小余就算是天才,敬的酒的味道也该是一样的吧。”
几位学长只是调侃,语气不含恶意,席间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祁汜的眼皮垂下,目光扫过,看见余归桡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林崇涵吹胡子一般瞪着付京业,没什么好气地干了一杯酒,数落着他道:“你从学校毕业后就不做物理了,都跑去捞钱了,还指望我能偏心你呢?!”
付京业就怕他提这个,连忙讨饶一般地又自罚了两杯,笑眯眯地转移了话题。
祁汜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虽然从见到付京业开始就觉得今天来参加同学会是一个错误,但他没想到余归桡真的会出现。在现在的氛围下,祁汜更是感到坐立不安。
“你和小余都来了,那小祁呢?祁汜来了吗?”
——像是中了最让人恐惧的诅咒,怕什么来什么,林崇涵毫无所觉对席间笑着道:“我听说小祁出国了,但他给我回了邮件,他回来了吗?”
祁汜叹了口气,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站了起来。
林崇涵是暮年转而从事基础教学的院士,学界到现在仍然赫赫有名的怪胎。
林老桃李满天下,就今天来谢师的学长学弟加起来也坐满了整整七八桌,祁汜实在没想到他能记得自己。
都被点名了,祁汜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有些僵硬地穿过好几桌,端着酒走到上座,对林崇涵道:“林老师……我回来了,一直没找到机会来看您,祝您身体健康。”
林崇涵笑嘻嘻地端起酒杯,祁汜有些拘谨地将酒杯放在下面碰了一下,听着林崇涵道:“回来就好,不用总来看我,你们扎着堆我还觉得烦呢。”
他喝了大半杯放下,和蔼地对着祁汜道:“小祁现在去哪里工作了?”
祁汜霎时觉得喉头梗住,难以说出话来。
他倒不会再觉得难堪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付京业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样子有点好笑,祁汜用余光瞥见余归桡向这边看来,便今晚第一次和他视线相对。
余归桡的目光很静,眼睛深处里好像什么也没有。
祁汜从前很喜欢他这双看起来万籁俱静的眼睛,但现在只觉得和方才检阅一般打量昔日同学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祁汜弯着眼睛对林崇涵笑道:“我刚回来还没有多久,现在在朝阳的一家工作室实习。”
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去道:“我现在……也没有在从事物理专业的工作了,对不起林老师。”
林崇涵愣了一瞬,抬起头对着祁汜含着歉意的目光,有些怔怔地道:“没关系。挺好的。”
老人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祁汜,隔了几秒,才又说了一遍:“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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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崇涵辞去研究职务之时已近六十,又在中学坚持教了十几年的书,最终退休了也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好。
饭局才刚过八点,老人就称想回去休息了。
付京业作为这次同学会的组织者,一一确认学长学弟们都离开了才累得舒了一口气。
他有些恍惚地在门口抽了一支烟。
少年时代一群顶尖的聪明人聚在一起,因为一道题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怕因此开罪谁,个个骄纵傲慢、意气风发又顶天立地。
余归桡读书的时候,虽然也常被人嫉妒和仰视,但是敢于和他讨论的人更多,甚至他时常遭到反驳,尽管最后往往都被他轻松碾压了。
天分是最有力的,天分是最无情的。
不过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一个包厢七八张桌子,多的是付京业得罪不起的聪明人。
但除了林崇涵,余归桡是被敬酒最多的人。
没有人会再因为一个观点吵起来,一席之间有十万八千种自矜而得体的社交方式。
但付京业有时候觉得,再周旋在这群聪明人的圈子里,自己可能早晚会疯。
所以有的时候,只是很少的时候,付京业觉得自己能够理解祁汜。
这样的次数不多,但一想到他就会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