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银河(20)
向屹群一开始还没听清,过了几秒才从父亲不断蠕动的嘴唇中读出含义。
他愣了愣,有些艰涩地回道:“还没这么快……”
话音刚落,周梅的哭嚎已经尖锐地从背后响起。
向屹群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只一瞬间,他就看到两道沟壑般的眼泪于哭声爆发后蜿蜒地流下。
奇怪的是,向屹群竟然在这瞬间短暂分神,觉得自己的母亲并没有多么伤心。
她的哭声和眼泪,就像皱纹一样,是面部肌肉记住一种反应,意在提醒她此时该做出这样的表情,这是应该让向屹群看到的表情。
周梅边哭边大声地嚎道:“你爹没有几天了——!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她想再推向屹群一把,抬起头的手却莫名却顿了一瞬,最后,周梅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儿子,用她擅长的卑微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就不能让他安心地走吗——?你就非得让老向家——”
话声戛然而止,被争吵引来的护士站在门口有些不悦地敲了敲门,皱着眉让他们保持安静。
周梅的歇斯底里似乎是弹性的,瞬间就挥之而去,那种在林姿昀面前胆怯的谨小又从善如流地浮现在脸上,直到护士关门前看了他们一眼。
向屹群张了张口,想说父亲的病远没有到达时日无多的地步,但他已经说了太多次,而周梅从来都只听自己愿意听的话。
向屹群的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想自己终于头一次听到了母亲在焦虑中泄露了的未尽之语。
病房顷刻间变得像监牢一样,四周是越来越窄的墙。
向屹群觉得肺中空气被挤压,就好像躺在床上、呼吸困难的那个人不是他父亲而应该是他。
他想说出一句话,想跨出一步,但只是刚抬起脚,就已经被笼子压垮了。
最终,向屹群也没能沉默太久,周梅只是等了片刻便看到他轻轻点了点头。
她舒了口气,这是她最自满自豪的儿子,是贫苦的黄土地上好多年才升起的、仅此一颗的明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希望,是她和丈夫后半辈子唯一的盼头,永远,永远也不会让他们失望。
但周梅又想,首都毕竟还是首都,终究是太大了,自己只是呆在这里都足够小心翼翼,儿子却要在这里过够人上人的生活,或许到底是太辛苦了,不然这样一句简单的答语,听上去怎么会那么疲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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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汜回到家后,没有先吃饭,明明在车上一直在睡觉,结果回到公寓,一关上门,眼皮忽然就开始打架,还没坚持到查看厨房有什么食物能填填肚子,祁汜就抓着手机在沙发上睡着了。
因此他最终是被饿醒的。
同时吵醒祁汜的,还有不断响起的手机铃声。
祁汜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像八辈子没有睡过觉一样地睡得这么沉,起来的时候混混沌沌,记得梦到了很多少年时候的事,因此没有细看,不假思索地就接起了有些眼熟的来电号码。
他的声音含着困倦,祁汜甚至还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把手机拿倒了,有气无力地对着另一头道:“喂……?”
难以形容的声调从听筒处传来,余归桡一愣,好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祁汜?”
听到这声反问,祁汜的眼睛倏然瞪大了,清醒只用了一秒,迅速从瘫软在沙发上恢复到正襟危坐。
他抓住手机的手微微用力,另一只手则有点想抠脚趾,但好歹是忍住了。
还以为是向屹群……
祁汜的舌头差点磕巴了一下,幸好没发出尴尬的声音,他有些不自在地道:“余归桡……?怎么突然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想到回国后屡次放对方鸽子,祁汜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亏欠余归桡的一天,但不守约到底仍是不对,接到来电,祁汜有些心虚地道:“今天不好意思啊……你们爬上山顶了吗?”
余归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刚才一直在睡觉吗?”
“嗯……?”祁汜揉了揉眼睛,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忽然反应过来,“你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
余归桡简单地嗯了一声,直白地陈述道:“我让你到家后给我发一条消息,你一直都没有回,打电话也不接,我没有你男朋友的联系方式,还以为你们路途上出了什么问题。”
好长的回复。祁汜有些被他说得有些愣愣的,连忙道:“不好意思,到家后突然特别困,我就睡着了……”
祁汜一顿,这样听起来像只会吃饭睡觉的某种动物,有一点缺智。
为了稍微挽回一点年长者的颜面,他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我昨晚没睡好……”
余归桡长时间没有说话,祁汜联想到最近几次的行为,更觉得余归桡或许是毕业后工作了几年,变得有人情味了太多,快要让人感觉不习惯了。
祁汜想起余归桡明明比自己小一岁,但这几次仿佛是自己变成了需要被照顾的一方,想到这里,他有几分微妙的不自在。
为了挽回一点岌岌可危的信誉,祁汜抱着道歉的心理,再一次诚恳地道:“等你们爬山回来后,有时间的话,我请你吃饭吧。”
余归桡没有回答,祁汜自己却有点心虚,补充道:“这回一定能够好好吃完,不用着急。”
余归桡在电话那头淡淡地回复了一句,祁汜一开始还没理解,等反应过来后,登时间瞪大眼愣住了。
又过了几分钟的时间,门口传来了不大不小、很是礼貌的敲门声。
祁汜抓着手机,楞楞地走到门边,打开门,有些茫然地道:“你们不在山上过夜了吗?”
站在门口的余归桡脸上能够稍见风尘仆仆,他还穿着白天的登山外套,裤脚上已经有溅起的新泥,开口时却皱起了好看的眉,显得有些冷漠的样子:
“这么晚了?只有你一个人?”
见余归桡无比自然地站在门口,祁汜怔怔地给他让开玄关的道路,一边顺口答道:“向屹群不住在这里,他在公司加班。”
余归桡点了点头,祁汜见他完全没有解释来意的意思,只好又问了一遍,“你们不是原计划在山上过夜吗?怎么回来了?”
余归桡简短道:“付京业有事。”
见祁汜愣愣地站在原地,余归桡挑了挑眉,神色自如地提醒他:“不是请我吃饭吗?”
?
“现在?”祁汜瞪圆了眼睛,“可是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余归桡淡淡道:“没关系,我记得你做饭很好吃。”
像这样能够开启过去的话头让祁汜瞬间丧失了接话的欲望,他还在想白天的那座山。
——离开的时候,他分明看到雾气从山的胃部缓缓升起,吊桥缩小成一个点,巍峨峰顶耸立,云明明散了,桥明明就在那里,怎么却没有人渡上云端。
不说话总是显得尴尬,祁汜又是转移话题,又是好奇一般地道:“所以你们今天就回来了吗?山上有什么?”
余归桡一边脱下外套一边打量祁汜的公寓,之后弯腰将溅上泥点的裤脚挽起,从鞋架上拿出拖鞋,垂下眼看着被暖黄的灯光照得发亮的木质地板。
过了几秒钟后,他才安静地回答道:“什么也没有。”
第17章 第17章 夜色只说从心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