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银河(65)
向屹群现在就像住在一个壳中,祁汜想他也并不是真的放下一切了,只是一旦关心就会怕疼。
周梅去世一事,所有人,包括祁汜和医院的工作人员全部都瞒着向父。
老人已时日无多,没有人忍心告诉他实情的真相,祁汜每次去看望他,向父都会抓着他的手,颤悠悠地问——
“小祁……屹群还没有回来吗?我想最后见见他啊——”
祁汜每次都感觉喉咙被堵住,但只能强撑着笑容道:“叔叔,不是跟您说了嘛,他回老家结婚去了,周阿姨跟他一块儿回去的,老家的事情多,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每到这时,向父浑浊的双眼就像忽然有了神采,他露出有些感慨的笑容,连连拍着祁汜的手背,“结婚好……结婚好……”
可是接下来,老人又会沉默一会儿,再颓然地叹口气道:“但我还想再见见他们啊……”
就在这一天,祁汜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医生见惯生死,措辞并不婉转,但想来是有余归桡的嘱托,所以附赠了一点额外的关心,提醒道:“估计就是今晚了,如果有什么家属还在,带来见见吧,没有什么话是现在不能说的。”
在老人再度醒来的时候,见到自己回乡结婚的儿子穿得整整齐齐,有些发怔地坐在病床前。
他看起来瘦了很多,有点疲惫的样子,见到父亲睁开了眼,也只是嘴唇抖动了一下,没有站起来,颤巍巍地道:“爸……”
向父说不出话,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用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用气声“诶”了一下。
向屹群见他嘴唇蠕动,是想要说什么,可是他站不起来,只能费力地倾斜上身凑近,而老人意识弥留,竟然也没有注意到这不自然的一幕。
凑近了,向屹群才听到他父亲虚弱的、非常缓慢地道:“结婚……顺利吗……”
向屹群愣了愣,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吧。”
临终前的老人身上好像有种格外的光彩,向屹群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父亲身上这股生命力,好像比起生病前还要有精神,从衰败、灰暗的命运中走了出来。
他用尽全力,拍了拍向屹群的手背,小声地、甚至仿佛有点期待地道:“那就好……向家……不会断了……”
向屹群的身体猛地一颤,向父却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地告诉他:“以后要对人家好点……听见没?你要靠着自己……不论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好好的……不要给人……看不起……”
说完这句话之后,向父闭上了眼睛,向屹群抖着手指拽住病床的一脚,不敢真的放到自己的父亲身上。
过了一会儿,向屹群听到仪器运作的滴声,祁汜猛地推开门走进来,继而沉默地站在了他的身旁。
第57章 第54章 多冻亦多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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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父去世之后,向屹群的精神状况却逐渐好转起来。
连祁汜都觉得惊喜,他以为失去双亲会给向屹群更加沉重的打击,却没有想到带来了反效果。
向屹群好像接受得很平和,话也日渐多了起来,虽然谈不上恢复正常,但祁汜看到他自己操作轮椅,或者磕磕绊绊地走到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但总算看起来不像是一副随时要跳下去的样子。
他甚至主动提起了车祸之后,原因是想让父亲的骨灰和母亲的放在一起。
祁汜怕触及他的伤口,有些小心翼翼地道:“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老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亲戚在北京,但我想阿姨总不想留在这里……这里……连个家也没有,于是我托余归桡帮忙,将骨灰暂时寄存在一处公墓,叔叔的也放在一起,为他们留了一块地方,你如果想可以挑一天葬下去,如果想带他们回家,我陪你一起去。”
向屹群怔了怔,他没有想到祁汜考虑了这么多,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道:“人死了哪里还讲究这么多,况且我家也没有什么好的,早一点让他们去吧。”
因为向屹群的精神逐渐好了起来,祁汜便不再那么频繁地请假,现在向屹群的腿还没好,也没有工作,虽然因为余归桡的缘故复健不需要再支付额外的费用,但是祁汜总要为未来考虑。
他有一次去医院拿药,在走廊的中途碰见余归桡和一位祁汜很熟悉的医生一起走过来,余归桡好像在说什么事情,表情严肃,而旁边的医生也一直认真地点头。
祁汜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见到他了,一瞬间有一些迈不动步子;而余归桡也终于向这边看了过来。
祁汜看到他表情微微一怔,竟然就这样停了下来,隔着走廊不长不远的距离,和祁汜定定地对视。
刚才和余归桡交谈的医生往前走了好几步,看到旁边却没有人跟上来,略微不解地转过头,却也看到了祁汜。
他表情微讶,过了几秒后却忽然噤声了,对余归桡摆了摆手,便示意自己先走。
余归桡好像终于回神,点了点头,表情沉静地向祁汜走过来,看到他手上拿的东西,轻描淡写地道:“来拿药?”
祁汜没抬头,小声地“嗯”了一句,想问余归桡怎么会在这里,也想抬起头再看一看,但是并没有真的这样做,也做不到。
余归桡站定在他前面,因为祁汜没抬头,所以只能看到他胸前的位置。
今日天气阴郁,似乎要下雨,太阳惨烈又寡淡,但祁汜却直直地看着苍白的日光投射在余归桡身上的一小块阴影。
如影照青苔,冷淡幽丽。
可是,事实上,余归桡正离着一段距离,垂下眼,一言不发地看着祁汜,难得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祁汜拎在手中的药袋。
它们大概是有些沉的,塑料袋坠得祁汜的手指通红,于是余归桡便静静地想,不能再继续站着了。
他开了口,听到自己用平淡、疏远的语气,像一个陌生人一样问道:“最近都还好吗?”
而余归桡大概忘记了,祁汜比他更擅长同自己做一个陌生人,他好像还是不愿意抬起头一样,小声而客气地道:“都很好,谢谢。”
余归安静地沉默了一会儿,等了片刻,祁汜还是没有抬头。
余归桡想自己最终还是被“都很好”这样的字眼刺伤了,因此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道:“祁汜,你呢?”
余归桡觉得自己问的太多了,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冷静自持的,起码在只敢看着一块青苔的祁汜听来,并不代表什么。
于是祁汜也只能回答,声音放得更低,“我很好,谢谢关心……”
向屹群还在楼下等他,祁汜攥紧药袋,自觉再无话可说,便打算再见,但是又无法开口,好像留在这里和离开都让人一样痛苦。
好在余归桡帮他做了决定,奇怪又难捱的沉默只再过了几秒,那处阴影便动了,余归桡道:“我还有点事,就不送你下楼了。”
祁汜动作极轻地点点头,过了两秒,余归桡又道:“注意安全,一路小心。”
他们不过在三楼而已,况且很少听说有人将这段距离描绘为路途,祁汜终于抬起头,看到了日光下余归桡的那张脸。
余归桡的神色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祁汜好像忽然就懂了,明白他不是对着此刻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