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银河(42)
不出所料,有了余归桡的协助,祁汜回来之后,几乎没有受到老师的任何刁难。反而因为他的回归意味着外来资源停止供给,余归桡不再出现,整个实验室都流露出失望和可惜的态度。
在绝对的优势之下,大多数人都无可避免地无法藏住自己真实的想法,而即使是在这样的心境下,祁汜也明白这是有一些伤人的。
可是他已经连被伤害的力气都没有了,祁汜早就知道了,他想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的——
天才就是很伤人的。
余归桡没有急着告诉祁汜催促他回来有什么事,而祁汜回来之后也没有主动联系谁,但余归桡好像就是知道。
可是他似乎忘记了,即使是作为朋友,他也应该对这个时候的祁汜施加问候和安慰,即使他心里或许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特别关心的大事。
可是连辛辰都会不嫌辛苦地来找祁汜看望,余归桡把祁汜的工作做得那么漂亮——他总是把帮助祁汜的事情做得很漂亮,为什么却永远无法注意到他自认为真心对待的人的感受。
不过祁汜也不会在此时再和余归桡这些他追求了多年的是非了。
他已经决定不再走这条路,既然杨清蓉知道所有的事,那么他不应该再以自己的任性让家人蒙羞,让母亲为了他忍让。
说来好笑,祁汜长到21岁,仿佛才逐渐意识到应该拾起人生中其它珍贵的事物。
回到学校后,祁汜迅速退掉了租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节约开销搬回宿舍,又将离校期间累积的杂事全部堆积在几天内完成。
不知道连续熬了多少个小时,祁汜觉得连日坍塌在心中的废墟都变成了阴沉的灰色垃圾,散发着腐朽而荒凉的味道。
祁汜对着电脑屏幕昏暗的光将实验报告敲到最后一排,心里麻木地想。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不再爱他了。
因为决心转到直接就业的方向,祁汜多年来的努力和坚持仿佛都如一朝流水,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他甚至想不到应该如何对余归桡开口。
追随在余归桡的身后,期望有朝一日能够与他并肩同行,仿佛已经成为刻在祁汜骨髓中的印记,一旦停下,现在要走上另一条没有目标、也没有人引导的路。
祁汜在一开始甚至是感到茫然的。
可是尽管祁汜在逃避余归桡,把自己藏在壳里,对余归桡的世界来说却没有什么影响。
在周末的前一天,祁汜收到他发来的消息——
依旧是如同简洁的指令一般,余归桡叮嘱祁汜明日着装正式,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北京某家胡同里的私人菜馆。
餐厅被附上了详细的地址,余归桡特别提醒祁汜不要迟到,丁教授最注重学生的个人品行。
祁汜垂下眼,一言不发地看着手机,直到屏幕完全暗下去。
正式的着装,不可迟到的叮嘱,十分注重品行却被迫答应了私人邀请的老师,想必这些都是余归桡所厌恶的事情,都是他不屑于去做的事情,本来一生也不用为了这些俗事妥协,但是为了祁汜,他却低头了。
祁汜想,那就还是去吧。
去过了这一次后,再将自己的选择告诉余归桡。
祁汜想,自己真的很对不起他,就算要食言、要毁约、要背叛,也不要在这个时刻吧,不要浪费他的付出,不要亏待他的温柔,因为余归桡并没有做错什么,这些对他来说本来就是特别的。
大概是决心与从前告别,选择另一种无味但更加正确的人生,曾经在余归桡身上体会的种种不好,包括那些痛苦,那些无力,祁汜仿佛都已经全部释然了。
总之都是最后一次了,终归是要散场的。
可是没关系。
没关系的,我不再爱你了。
说来像个讽刺的巧合,余归桡讨厌穿西服,但是祁汜唯一的一件西装外套却是他买的,依旧是作为祁汜某一年的生日礼物。
余归桡的选择从来很简单,他常从孟佳琛那里寻求种类的意见,然后自己花费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挑选。
这是他奇怪的坚持,像极了余归桡本人——存在而不多的感情,但是对于被给予的人来说就是无比珍贵的宝物。
但是祁汜最终还是没有穿上这件西装外套,因为它太具有落幕的仪式感了,会让祁汜感觉到更加难过。
出门之前,祁汜看到外面下着小雨。他最终选了正式但又没有那么拘谨的白衬衫,套在大衣的里面,提前两个小时出了门,因为余归桡总是担心他会迟到。
祁汜在北京深秋的雨水中往目的地奔赴。秋意冷清,他错过了它们原本金色的掠影,心中攒满了告别的语言,
它们一句都无法说出,最后却总要被说出。
我不会迟到的。祁汜心想,追上你这件事我做不到,爱你又太姗姗来迟,那么尽管平庸,尽管软弱,道别我一定会做到最好。
或许真的是命中缺失了与余归桡联系的缘,就连这最后的告别与告白,祁汜都没有能够做到。
在地铁上,祁汜接到了医院突然打来的电话——杨清蓉忽然病发,在小区门口晕倒,幸好被保安发现,及时送到了医院。
祁汜拿住电话的手整个都在抖,为了见面而累积的勇气,积压在平静之下巨大的悲恸,全部被突然其来的意外连根拔起。
祁汜不敢给余归桡打电话,他害怕听到他的声音。
无论是哪一种,关心的、冷漠的、失望的,他都害怕。
那天从祁汜出门开始就天色阴暗,明明是一场黄昏雨,但是却下到了祁汜到达医院。
秋天的雨实在太冷了,下在深夜,像掉落了满地的银针,太冰凉,是祁汜最害怕的那种寒光。
杨清蓉躺在手术室里,祁汜没有等到她醒来,却在凌晨先等到了赶过来的余归桡。
祁汜的手机早已关机,祁汜不知道余归桡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是没关系,那是余归桡,他总是有种无穷的办法,他不会遇到困难。
祁汜不敢想爽约将老师和余归桡单独丢在餐厅的场景,不敢想象余归桡联系不到自己的反应。
上天好像已经帮他做了选择,祁汜连最后的事情都没有做好,连退场都只配得到狼狈的。
余归桡好像也淋了一点雨吧,他看上去很潮湿,像吸收了秋天的冷意,安静又一言不发。
祁汜守在急诊室外面,先道了歉。他不敢抬头,只能诚实地道:“对不起,我爽约了。”
余归桡点点头,表示了理解,“没关系,不可抗力。”
看着医院走廊的灯,过了几秒,余归桡才平静地道:“但是丁教授这次不是很高兴,我送他回了学校,下次我再想办法约他谈一谈,你把简历和最近做的实验……”
“算了吧。”祁汜忽然开口,打断了接下来的话,“算了吧,余归桡。”
“我不打算考了,也不想再念了。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真的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条件……”
祁汜顿了顿,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抬起头,才感觉自己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直视过余归桡了。
祁汜浅浅地、温和又酸楚地笑道:“实际上你也知道的吧,我并不适合继续读下去,我太笨了,我也考不上的,就算依靠你帮我,你又能拉着我走一辈子吗?”
或许上天真的并不是公平的,医院那么多盏冰冷的廊灯,却一处也没有被余归桡选中。
寒冷的光线没有镀在他的身上,这一点一定是骗人的,冰凉的、像金属一样的光本来就才是他身上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