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银河(61)
向屹群愣了愣,护士的女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却也仿佛透着矜持的尴尬。
向屹群很熟悉这样的说话方式,在他刚来到北京的时候,在他在异国求学的时候,甚至到现在,每当周梅不管不顾地在公共场合展露出她的一面,向屹群就会被随之而来的“礼貌”提醒。
他看了走廊不远处的两人一眼,冷冷地道:“请我们怎么样——?难道还想让我们滚出去吗?”
好心提醒的护士一愣,面前男人的眼神有种难以理解的敌意,周梅却不管他们在讲什么,在众人的喧嚷之下,她感到浑身上下有一种被扒光的恐惧,却又从这恐惧中感受到某种因被围观而羞辱的兴奋。
她像控制阀门一样控制着自己的泪腺,而周梅知道,所有人都会相信这眼泪是源于崩溃,只有她自己明白这一天早晚会来。
但她自己也宁愿相信,此时源于内心深处异样的疯狂也是因为她崩溃了,只是这样而已。
周梅拍打着向屹群,声嘶力竭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让你陪小林一起!!你却背着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给我滚——!!”
向屹群抓住她的手,尝试冷静地道:“妈——妈——你听我说——我已经送她回去了!!爸情况不太好——是医院让我来的!!”
周梅的歇斯底里仿佛有片刻的凝滞,但只是一瞬,她便又重新崩溃地大哭起来:“你爸……你还有脸提你爸——你爸都这样了——我让你……!”
周梅干了一辈子农活,力气绝不是普通的妇女可比,向屹群从小被打到大,按理说已经习惯,却仿佛仍然在咬着牙的血腥气中闻到那股土和沙的味道。
隔着这么远,向屹群看不清任何人的神色,但屈辱和愤怒仿佛丑陋的蠕虫一样爬满了他的全身。
他用力抓住周梅的手,一瞬间眼神嗜血,看起来让人有些害怕。
但这样的血色很快褪去,向屹群隔着很远,看到祁汜站在余归桡旁边。
他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睛里有着难以压制的怨恨,仿佛这个世界都在背叛他。
他朝着那个方向才走了一步,周梅就已经拉住他,指甲仿佛要嵌进向屹群手腕的皮肉里。她声音嘶哑,却不顾一切地吼道:“我就知道——!!你就是要我们去死——”
说完这句,周梅忽然重重地推开所有人,转身迅速地跑向楼下。
向屹群余光中看到祁汜似乎动了动,而他身边的人也因此转向这边,目光好像落在自己身上。
——余归桡。
向屹群转开了视线,一瞬间觉得自己狼狈不堪。
他恨透了这样淡泊的眼神,说来奇怪,余归桡事实上并没有主动挑起过冲突,甚至也没有宣告过他的身份和目的,但向屹群就是觉得,就算那双眼睛不含鄙夷、礼貌平和,一尘不染,但却拥有无比残酷的攻击力,仿佛从云端看过来,轻而毫不费力地绕过了他。
向屹群一瞬间转过了头,避开所有人的眼神,径直向楼下冲去。
周梅到底年纪大了,即便发疯一般地冲出去,没过一会儿也就被向屹群追上了。
但是向屹群拉不住她,周梅浑身都在颤抖,喉咙发出无意义的嘶哑声,拼命挣扎着想要往外跑去。
向屹群抓住自己母亲灰败、破旧的袖口,一瞬间忽然涌上了难以形容的疲惫。
父亲沉默懦弱,母亲粗野做作,从小到大,向屹群几乎就包裹在近于神经质的敏感中长大。
贫穷的家庭,压抑的生活,无法言说的性向,每一根都是在这个家里绷到极致的弦。
而为了让这一根根弦不断,向屹群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
周梅还在用力地挣扎,向屹群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将她拉到了停车场。
向屹群不再说话,周梅的发疯却不知道为什么逐渐弱了下来。
到最后,她沉默地坐在车内,试探着转过头,看着向屹群面无表情的侧脸。
自己的儿子平时是很少生气的,别说生气,连失去耐心的时候都很少,从他父亲生病之后,向屹群对待他们就更好了。
他最孝顺,听话,有出息,是他们一家的希望,以后要光宗耀祖的。
周梅想到那个企图拉自己儿子断子绝孙的男人,就不禁攥紧了拳头;她想,向屹群总是没错的,他出去见过那么大的世面,总是有可能碰到了什么不好的人,他最容易相信别人,一定是被骗了,自己这个当妈的要替他清除障碍。
向屹群看一眼周梅的眼神,几乎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恰逢红绿灯,向屹群将车停在线上,看着不远处刺目一般的红,像是警告,像是禁止,又像是他这一辈子永远不曾顺利的障碍。
他看着这刺眼的红,没有转头,缓缓地开了口——
“妈,你早就知道了吧?我喜欢男人。”
空气似乎刹那间凝滞了,但仅仅过了一瞬,周梅忽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叫,似乎想要扑上来堵住向屹群的嘴。
但向屹群轻巧地闪开了,依旧用近乎平静的语气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和男的在窑洞后那个土坯里啃过嘴,十九岁的时候在北京和一个酒吧认识不知道名字的男人上了床,二十一岁的时候说交了第一个女朋友,是我学姐,你们要看真人,但我根本没有,就叫炮友把他同妻的照片发给我。”
“哦,你听不懂是吧,就是跟我搞在一起的男人,家里还娶了一个……”
“你闭嘴————”周梅理智全失,嘶吼着抬起手,正想要向下扇去,向屹群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眼底似乎带着血红的颜色,细看却又什么也没有——
“我曾经也想娶一个。”向屹群的嘴角竟然还带着笑,“不过跟你们想的不太一样,我想娶个跟我一样的。”
啪的一声,向屹群感觉到仿佛有什么重物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周梅这一巴掌扇得他头都有点晕,脸被打得侧了过去,口腔中冒出血腥气。
向屹群舔了舔破了的嘴唇,面无表情地道:“妈,要不你和我当中死一个算了吧。”
手机在这一刻忽然响起铃声,向屹群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来电显示,在旁边的周梅却好像看到了屏幕,她一顿,继而突然发作,将手机抢了过去,用尽浑身力气从窗外扔出,手机就这样远远地砸在了地上。
向屹群愣了愣,继而叹了口气,“您这是干什么?摔坏了就不用买了吗?难道您会掏钱吗?”
红灯还有将近二十秒,向屹群看了看位置,觉得时间绰绰有余。
周梅因为扔得向前,所以手机掉下去的高度并不高,不一定已经坏了,但等会儿车碾过,就是真的没有再找回来的可能性了。
向屹群的旁边和后面都没有车辆,他拉开驾驶座的门,朝着手机摔到的地方跑去,弯腰捡起来之后,向屹群发现不仅没有摔坏,甚至都没有因为受到冲撞而关机。
他的壁纸是林姿昀一定要他放上去的合照,祁汜的未接来电赫然在页面显示,后面还有一颗心的形状,想必这就是周梅刚才忽然发作的原因。
这还是他和祁汜刚在一起的时候向屹群自己加上去的,祁汜当时便觉得太过幼稚,但最后也还是忍辱负重地同意了。
向屹群盯着手机,忽然觉得有一些想笑,一瞬间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