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110)
“父亲,此乃机遇。”鹿雷目光灼热,道出心中所念,“氏族皆有隐田,区别在于多少。鹿氏若能率先自查,造册呈送君上,不仅能掩过,更有无尽的好处。”
他的话相当直白,正好同鹿敏所想不谋而合。
“善!”
鹿敏朗笑一声,感叹后继有人。
鹿霆来回看着父兄,认真思考良久,终于有所顿悟,神情中浮现一抹惭色:“父亲,兄长,我有过。”
“知错能改,莫要再犯。”鹿敏对小儿子有些失望,却没有彻底放弃。
鹿雷对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身为嫡支的继承人,对于没有威胁的兄弟,他乐得给予善意。不聪明没关系,只要不自作聪明,他不介意帮扶教导。
父子达成一致,鹿敏连夜派出忠仆,在族中进行安排。
至于重伤的仆人,早就被拖了下去。以他的伤势注定活不过今夜。
氏族们忙着商量丈田一事,都是彻夜未眠。
天明时分,群臣在宫门前相遇,都能看清彼此眼下的青黑。大家嘴上不问因由,实则洞若观火,早已心照不宣。
城门开启,一骑快马飞驰而入。
马上骑士来自边城,怀揣陶青的书信,入城后直奔陶荣府上,奉命将信交至陶荣手中。
骑士入城不久,田齐一行出现在洛水河畔。
春暖花开时节,河面吹来的风仍残留些许冷意。
田齐推开车窗,远远望见盘踞在平原上的雄城,心中忽生忐忑。
在斗圩和斗墙面前,他表现得信心十足,言之凿凿林珩不会见死不救。可经历过亲人的暗箭,在背叛中险些丧命,他此刻变得不确定。
九年相伴,彼此同历生死,终究时过境迁。
阿珩会帮他吗?
田齐陷入沉默,引起两名忠仆的注意。
“公子?”
“无事。”田齐摇摇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速行,尽快入城。”
“诺。”
斗圩推开车门,传达田齐的命令。
队伍当即加速,众人策马扬鞭,沿着洛水前行,向肃州城飞驰而去。
第七十三章
礼乐声中,群臣步入大殿。
勋旧和新氏族分列两班,待林珩行至上首,众人才行礼落座。
乐声告一段落,殿内骤然肃然。
林珩居高临下俯视群臣,旒珠遮挡双眼,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思及昨夜之事,氏族们踧踖不安。以这位新君的行事作风,势必要有所割舍,以免成为杀一儆百的对象。
“君上,臣有事奏。”
鹿敏手捧竹简正欲起身,不料有人先他一步,直接站到大殿中央,吸引群臣的目光。
智渊和智弘先后出列,前者恭而有礼,后者垂首低眉。父子俩各捧一只木盘,盘中叠有数卷竹简。
智弘缺失一臂,单手托着盘底,不见丝毫晃动。
两人将竹简呈上,当殿厥角稽首,言称治家不严,不察族人犯律,有负君恩。
“臣实在惭愧。”智渊顿首在地,满面惭色。言辞间引咎自责,愿将郊田全部献出。
“臣请献田。”
四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智弘随父亲下拜,态度无比诚恳。智陵和智泽也先后出列,在两人身后稽首。
智氏这般毅然决然出乎众人预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伐郑的战事中,智陵为先锋,率骑兵攻城拔寨无坚不摧,立下赫赫战功。同费氏的费廉并举,堪称勋旧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智渊远见卓识,看清家族隐患,当机立断调转方向。护卫林珩的黑骑之中,智氏子弟超过十人。
昨夜知晓郊田清丈,获悉族中有人被抓,智渊的反应和鹿敏如出一辙。他不仅下令族内自查,更召来同壬章发生过冲突的智氏成员,命其主动请罪。
这些人身无爵位官职,没有资格上朝,全部除去上衣自缚双臂,背负荆条跪在宫门前,正对三尊刑鼎。
“君上立刑鼎,使国人知法。臣为上卿,自应以身作则。不法之人自缚于宫外,请依律严惩!”
智渊快刀斩乱麻,断而敢行。抛开亲亲相隐,直接按照刑律办事。
此举一出,满殿震惊。
决意献出郊田的氏族不在少数,但将族人缚于宫外,智氏实属首例。
殿内短暂响起议论声,很快又归于寂静。群臣仰望上首,视线集中在林珩身上,肃然等待新君会如何处置。
“准。”
林珩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没有斥责追究,也没有温言安慰,仅是冷冰冰一个字,宣告宫外之人的命运。
智渊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智氏隐田是事实,和壬章发生冲突也是事实。比鹿氏更加严重的是,族人胆大妄为,竟然击伤壬章身边的甲士,其后数人逃遁,避入城东府内。
负荆请罪实为无奈之举。
惩戒犯罪之人,避免智氏全族被牵连,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换作晋幽公在位时,勋旧绝不会如此谨小慎微。可今时不同往日,林珩不会姑息任何人,必然会举起屠刀,有狐氏和公子长就是前车之鉴。
“谢君上。”
达成目的,智渊大礼谢恩,其后返回队列之中。
鹿敏瞅准时机动作,不想陶氏和费氏速度更快。
陶裕和费毅同时走入大殿中央,家族子弟跟在两人身后,全部稽颡膜拜,恭敬不亚于智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臣请献田。”
陶裕和费毅异口同声,垂首时对视一眼,目含冷光颇为不善。落后智氏一步错失先机,没料想次席也有人争,真是晦气!
“准。”
两家只献田未抓人,到底逊了智氏一筹。
竹简被马桂和马塘取走,陶裕和费毅各自归位不再多言。
眼见田婴和雍楹将要出声,鹿敏当机立断起身出列,步子迈得极大,长袖振动,短暂带起一阵劲风。
“君上,臣请献田。”
有狐氏、公牛氏等全族尽灭,新氏族元气大伤。鹿氏成为各家魁首,当仁不让。在献田一事上,新氏族被勋旧压下一头,鹿敏绞尽脑汁,誓要扳回一局。
“臣请君上平丈尺。”呈上竹简之后,鹿敏没有回到位置上,而是再度开口,提出晋国的度量衡。
“详言。”林珩言简意赅。
鹿敏大受鼓舞。虽不在计划之中,凭借智慧和经验思量,转瞬间已有腹案,成竹在胸。
“天子分封诸侯,定田策,以步丈,出入甚大。诸国各有度量衡,尺寸毫厘差之甚远。”鹿敏刻意顿了顿,见众人面现沉思,方才继续道,“晋亦有别,城池、乡邑各有丈,百里不同尺。今各家丈田多以步算,差异可观。”
大殿之内,鹿敏娓娓而谈,口若悬河。
他先举田亩,又举布匹、铜锭和粟豆,囊括长短、轻重和容积,将一直被忽略的问题摆到众人面前。
“田有大小,布有长短,粮斗有深浅,铜金有轻重,不能一而相量,则事不公。郊田是其一,林牧又一,商亦为困,争议不鲜见。”
这番话落地,殿内又起议论声。
晋国度量衡存在差异,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遇上别国,差别太大常会引发口舌,甚至是一场大麻烦。
“昔有齐商货楚,粮差一车,两族交恶。”
“齐斗浅,楚斗深。”
“非是大国,战不可免。”
关系到切身利益,氏族们脑筋转得飞快。无论新氏族还是勋旧都在认真思量,很快意识到统一度量衡的好处。
“臣请改度量衡。”
鹿敏话音落地,立即引来群臣附和。
新氏族陆续拱手,赖氏、吕氏等纷纷道:“臣附议。”
勋旧们短暂交流,也赞同鹿敏的提议。能在朝堂上立足,至今没有倒在林珩刀下,或许不是聪明绝顶,但绝对没有一个蠢人。为反对而反对,在前朝或许有利可图,现在绝对是取死之道。
林珩环顾殿内,目光分别在鹿敏和智渊身上稍顿,其后开口道:“今岁夏,邀蔡、宋、许、后、朱、曹等国盟于丰,立盟约,度量衡书于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