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40)
沉默片刻,贺熙朝低声道:“阿曜,此番是父亲连累你了。”
贺熙华见他一副要吐露心事的模样,心中着急,虽然他对孙熊绝对信重,可独独在家族一事上,却难以全然放心。
无奈贺熙朝不会读脸色,见他神色,还以为他心有芥蒂,言辞更加恳切,“休怪父亲如今行伊尹之事,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了。”
“伊尹之事?”贺熙华冷声道,“可天下人都说他要行伊霍之事,众口铄金,再不将陛下找到,让陛下亲政,恐怕咱们阖族上下,想求个善终都难!”
贺熙朝烦躁道:“你道我们不想找到陛下么?你不识得陛下,我却足足做了他五六年的伴读,说句犯上的话,传言天家祖上乃是冒认的汉人轩辕氏,实际上却是鲜卑人……”
“天家虽一直坚称自己是鲜卑化的汉人,可看他们长期通婚的赫连氏、独孤氏,哪个不是鲜卑勋贵?鲜卑勋贵在天启朝统治了近百年,直到寒门自世祖年间、士族自仁宗年间纷纷崛起,这三足鼎立的态势才这么定下,哪怕玄启改朝换代,都未有变改。”
贺熙华熟读国史,这一切自然知晓,缓缓道:“有传言说咱们祖上是鲜卑贺兰氏,才会为皇家养马……”
“这就是一派胡言了,不知是哪个门客为了抬高咱们家的身份胡编的,”贺熙朝嗤之以鼻,“真要论起来,咱们家在天启算得上是寒门,到了玄启才勉强搭上一些勋贵的边。又因了是外戚,朝中群臣,不管是勋贵陇国公独孤氏,还是士族颍川国公赵氏、天子舅家博陵侯崔氏,还有开国功臣沈氏肃氏,哪家瞧得上咱们?先前世人都道父亲抢皇上的婚事,我又不知好歹地拒婚。你以为当真如此么?其实是父亲和人家议婚在前,结果人家觉得咱们家根基太浅,又有后患,根本不肯下嫁。才找了个由头,说我有心上人,主动拒婚的。”
“竟是如此么?”贺熙华喃喃道,“这倒也说得通了,你不要的女人,就算天子主动开口,也不能应允,不然日后秋后算账,又得吃挂落。”
孙熊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当年自己愤愤不平之事,竟是这么个乌龙。
“不过就算这样,就因陛下不肯娶我贺家女,顶撞了姑母,伯父便不肯让天子亲政,甚至放逐天子于云中。因此事,我贺家被天下人视作乱臣贼子,这又该如何解释?何况天家来历,和是否找到陛下又有何干系?”
贺熙朝叹口气,“我扯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就是想说胡人看似豪爽,实际最是奸猾。更何况是宫闱乱斗了几百年的天家?咱们这位皇帝更是其中翘楚。我说了这么多,就是告诉你,不管有什么误会,也不管我们到底想不想反,现在天下人的眼中,我们就是乱臣贼子;就算暂且不是,只要天子活着,也定然会想方设法让天下人深信不疑。一旦让他亲政,咱们就是必死无疑。”
“荒唐!”贺熙华冷声道,“邓氏之祸就在眼前,邓氏好歹垂帘两朝,执掌朝政二十载,险些将轩辕宗室屠戮殆尽,可最终呢?还不是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敢问如今江山依旧,邓氏何在?”
“所以如今就是要从这只虎上下来啊!”贺熙朝打断他,“现在的问题就是,如果天子有个三长两短,宗室趁势而起,勋贵士族亦不会袖手;若天子无恙,归返帝京,待他站稳了脚跟……不论哪一种,咱们都是个死啊!”
贺熙朝眼中的绝望冰冷刺骨,让贺熙华的心也跟着沉下去,“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所以,”贺熙朝苦笑,“当时还不如你嫁了他,最起码你能活下去,我贺家还能有一支血脉。”
贺熙华脱口而出,“我都嫁给他了,还能有血脉吗?”
说完才觉不对,只觉一阵赧然,还好贺熙朝并未留意,“说的也是。或者你如今可有什么中意之人,悄悄纳了,留一支香火……”
孙熊在床底下,听他们大喇喇地从天家私隐说到造反密谋,再到觊觎后位,现在又说到闺房秘事,简直尴尬到无地自容。
贺熙华显然也有同感,干巴巴道:“你是长兄,还是你来吧。”
“唉,”贺熙朝约莫是真的很疼这弟弟,说话也百无禁忌,“我爱慕一青楼女子。”
“啊?”贺熙华已出离惊愕了。
“可她却瞧不上我。”
孙熊:“!”
贺熙华:“!”
第52章 第十九章:善自为谋
还不待二人从惊骇中反应过来,贺熙朝却仿佛不想深谈,顾左右而言他,“对了,这堤坝之事查清了,确是傅淼嘱咐人扒掉的。”
虽遗憾未听完贺熙朝的风月八卦,可到底事关大局,孙熊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贺熙华的声音沉闷,“这倒不让人意外,可我更关切的是,他背后是谁,有这等本事将他发配到我身边来。”
贺熙朝冷笑,“定然在台阁之内,不过沈临搜到了不少密信,却是反复劝他勿要妄动,万不可伤及民生的。”
孙熊舒了一口气,想着为他对抗贺氏的,定然是忠臣无疑,可对皇帝再忠,对生民残暴不仁的忠臣,又有谁敢用?
“不如将傅淼正法了,背后之人便算了吧。”贺熙华沉默半晌,终是淡淡道。
贺熙朝叹了口气,“我也正是此意,只是还需说服父亲。”
对坐叹息一阵子,贺熙朝缓缓起身,“说了这许多话,你也该乏了。”
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若是有了伺候的人,也不需藏着掖着。如今大厦将倾,朝不保夕,你我都无多少日子好活,凡事但随心意,莫要死到临头再悔不当初。就算不合时宜,闹到姑母或是父亲那里,我自会为你担着。”
再不成体统还能比得上您吗?
贺熙华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在榻上微微侧身行礼,“谢兄长体恤,也愿兄长能早日得偿所愿。”
待贺熙朝走远了,他才虚脱般起身,掀开床褥,揭开床板,看着下头灰头土脸的孙熊,目光不善,“今日你听闻之事……”
孙熊恍恍惚惚地指天道:“我若是透露出去一个字,便让我阖族来殉。”
这誓不可谓不毒,贺熙华这才放下了心,尴尬道:“你去吧。”
孙熊钻出来,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你好生歇息。”
贺熙华却只点了点头,虚脱般躺回榻上,拿锦被捂住脸。
晚间,孙熊夜不能寐,干脆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疾步出门,一路到了钦差宿处,细听沈临房内并无响动后,方叩了三下门。
沈临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又无声地跪下行礼,再引着他进了内室。
“如今非常之时,倒也未亏待你们。”孙熊扫了眼屋内陈设,语气调侃。
沈临干巴巴道:“泗州上下一番心意,臣实在无法推脱。”
孙熊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你回去交给你父亲,让他阅后付丙。”
“是。”沈临也不多问,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
孙熊将下午贺熙朝所述傅淼之事,又向他求证一番,见两相对照无误才放下心来,“朕如今在盘算一件事,总算是有了些头绪,只苦于无人差遣。”
沈临立时表态,“臣愿效犬马之劳。”
“先别把话说的太满,免得日后真的让你肝脑涂地了,你又后悔。”孙熊安抚地看他,“但此番却是好事,不仅不会伤你性命,还能让你分得一杯羹。”
“哦?”沈临一听此言,心中更是警觉。
孙熊看着窗外,“要做大事,就不能没有银子。要短时间快速来银子,不去偷不去抢,你觉得有什么法子?”
沈临其实心中瞬间有了个想法,可又苦于无法在面前这主跟前说,讷讷不能言。
不知孙熊是不是看穿他心事,似笑非笑,“还不能贪。”
沈临实在不知他卖的是什么药,只好谨慎请罪:“臣愚钝,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