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20)
纵然孙熊不通农事,也知晓事态严重,紧张道:“那到底会死多少人?”
贺熙华想了想,“先前王郎中说的那次大脖瘟,死了数千人,而我朝最严重的一次大疫,十室九空。”
“如今人数并不很多,万不能如此。”孙熊坚毅道,“不管如何,我们临淮一定要稳住。就算周遭控制不住了,最起码泗州还能保住一个临淮。”
“你说的不错。”贺熙华有些乏了,便坐回到榻上,“每次大疫报到朝廷,对三省六部而言,他们统领九州,临淮县的瘟疫对他们而言是再微小不过的一桩事体。而对圣上来说,恐怕连临淮在哪里都不知晓。”
“可对临淮而言,却真真切切地关系万民。”孙熊心中不无悲凉地想,对高高在上的天子而言,多少悲欢离合、冤屈生死都不过是折子上的几行字和朝臣喋喋不休的乱风过耳。
既不在人间,又哪里懂得了什么疾苦?
第26章 第五章:命如草芥
孙熊边苦读,边忙着河伯庙诸事宜。好在县中的几位郎中都算得医者仁心,一直尽心尽力地医治。
贺熙华身子甫一好转,便从陈县丞手中接过公务,事无巨细地重头一一复查,见大体无差才放下心来。
大脖瘟来势汹汹,河伯庙很快便住满了,于是孙熊便张罗着搭建了数十个小窝棚,又安顿下数十村民,见每日送来的人不见减少,心中愈发焦躁。
但最令人不安的,还是每日从河伯庙和窝棚里不间歇地会有人被用芦席抬出来,在远离河滩和村子的荒地里草草烧掉。安淮寺自发派僧众前来做法事,亲眷的嚎啕哀鸣和僧人低沉的诵经声交织在一起,让整个临淮显得格外惨烈。
在安淮寺的僧人中,孙熊见到了周员外与陈氏,他二人粗布麻衣,正不顾安危地给窝棚中的病患送饭。特别是陈氏,原先戾气十足的面上一派平和,因其温和慈善,还被病患们尊称一句女菩萨。注意到孙熊的目光,他们先是一愣,随即便对他行居士礼,孙熊则拱手作揖,几人相视一笑,忘却前尘。
自保为上,孙熊用罗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在闷热盛夏时节,常常大汗淋漓、头晕目眩,总得在百会穴涂上药油方觉舒爽些。
就这么苦苦挨了七八日,当因大脖瘟死去的乡民人数超过百人,民心已然有些动荡时,周俭昌风尘仆仆地回了。
“怎么说?”贺熙华来不及安抚寒暄,单刀直入。
周俭昌离他们五步远,单膝跪地禀报,“回大人的话,开阳县明面上并未发觉大脖瘟。”
“明面上?”孙熊已然觉得事态不妙,“你的意思是欺上瞒下?”
周俭昌踌躇道,“其实小的也没有绝对把握,并未找到证据。可是有几件事颇为不同寻常。”
“愿闻其详。”贺熙华神色冷峻。
“其一,大街上空空荡荡,纵使有百姓在路上,也都相互提防,其二,小的留意到有好几处屋子明明刚翻新过,如今却空置下来,门扉窗棂都蒙上薄薄的一层灰,”周俭昌努力回忆,“其三,小的专门去医馆看了,想试探些什么出来,却发觉医馆里的郎中均未坐堂,里头的药童都含糊其辞,听小的提及大脖瘟都言辞闪烁。”
“那你可见到郭知县了?”贺熙华蹙眉,“我的书信你可交予他了?”
周俭昌摇头,“我在茶馆里打听了,他们对我说郭知县已足足做了三年县令,年年吏部磨勘户最优等次,前两日刚启程出发,进京述职去了。”
“荒唐!”孙熊冷着脸,“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为子民着想,不为朝廷着想,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官运仕途,简直草菅人命,不如犬彘!”
贺熙华没心情去管他言辞是否激切,又问道,“所以你未碰到郭县令?那你可遇到衙门里其他大人?”
“小的拿着大人的书信见到了开阳的郑县丞,他收下了书信就打发小的走了。”
确实,周俭昌也不能站在那边看着人家读信,故而那书信他们看或者没看,看完后什么举动都不得而知了。
贺熙华客气地请周俭昌回去沐浴用膳,便对孙熊做了个手势,二人进了书斋。
“你如何看?”
孙熊脑筋转得飞快,“大人,如此看来,我县的大脖瘟恐怕还真的是开阳传过来的。当务之急是否还是应赶紧封住水陆交通,同时将临淮开阳两县之事向朝廷上报?”
贺熙华指了指桌案,“一是你方才所说向朝廷的请旨,求户部拨银子,求内廷派太医,二是弹劾郭炎冬的折子,告他草菅人命,欺上瞒下,三便是给泗州刺史和扬州刺史的书信,如实上报临淮情况,并且请他们派人前往各县按察。”
他迟疑片刻,又道:“弹劾的折子,还是我自己写吧。”
孙熊极快地拟好了另外两封,束手站在一边,贺熙华踱过去,提笔便书,文思流畅。
孙熊默然看着,他从未想到贺熙华这么个温和守礼又谦逊过头的君子骂起人来竟如此刻薄无情,将那郭炎冬说成个世上最寡廉鲜耻、恬不知耻、卑鄙无耻的下作小人,说他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黎民,说他有负皇恩、枉为人臣,说他就算日后登台入阁、为官做宰,也是个赵高魏忠贤之类的奸佞。
“大人好文采,”孙熊默默看着,“我竟不知大人还是个做言官的好材料。”
贺熙华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好几遍,笑道:“世人对言官多有偏见,仿佛言官整日里不做实事,只忙着攻讦同僚。”
“除了攻讦同僚,还忙着讽谏天子。”孙熊仿佛深受其害,“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吃喝拉撒,成天逮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喋喋不休,没事要找事上折子,有事就上赶着挨板子,要是事情闹大了就争先恐后地撞柱子,真正揭露时弊、为民请命的折子不见几个,全是鸡蛋里挑骨头再群起而围攻之的。”
贺熙华宛然,“想不到言官在你眼里竟如同洪水野兽一般,其实我倒是挺想做言官的,前些年我还想过,若我做了言官,要如何如何不畏权贵,如何如何为民请命,在你眼里倒是一文不值了。”
“学生并无此意。”孙熊干巴巴道。
贺熙华不再与他纠缠言官的事情,“目前有多少人病死了?”
孙熊在心中默算一二,“近百人,还有一二十人也奄奄一息,恐怕也就这几日了。”
贺熙华在心中算算窝棚和河伯庙的总人数,惊愕道,“也就是说一旦得了这瘟病,十之六七是得死的?”
“是,目前主要是按医圣的伤寒杂病治的,还未找到更稳妥的方子。”
贺熙华愁苦道:“如果朝廷不派太医过来,该怎么办?哪怕有一个也可啊。”
孙熊苦笑,“宫内目前就太后一个主子,哪里需要那么多太医?只不过大多数太医并不愿意到咱们这荒僻之地。就算派来,也不可能是太医正、太医丞,不过是欺负老实人新人罢了。”
二人对视一眼,愁云惨淡。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小熊说言官那段都快押韵成rap了
第27章 第六章:妙手仁心
贺熙华的折子掀起千重浪,摄政的贺大将军当场暴怒,将刚通过吏部谋得布政司肥差的郭炎冬下入大理寺拷问。其实原本大将军想指使的是丽竞门,然而丽竞门只认轩辕家的天子,但凡是外戚和权臣当道,丽竞门都只会蛰伏不出,而不会为虎作伥。
说来,自天子被放逐后一年,朝野上下便再无丽竞门的消息,天子的处境实在是让人担心。
三省合议之后,贺鞅命户部左侍郎姚舜暂领淮南道黜置使,往淮南江南等地提点瘟疫之事。又下令让太医院派遣名医前往淮南,不出孙熊所料,来的是个刚过弱冠、在太医院学了三年刚出师的年青御医,名唤林杏春。这面生的无名小卒却让孙熊松了一口气。
好在这林杏春虽年轻,可人却一腔赤诚,一来临淮连包袱行囊都未放下,就径直去了河伯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