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28)
如今看来,不知是否会化作泡影。
他双目失神地看向孙熊,孙熊来临淮后蹿高了不少,肩背挺直如嵯峨山岳,也不知能否顶住千钧重担。
孙熊见他目光涣散,先拍了拍他脸,见他反应不大,狠了狠心,掐了他脸颊一下,眼见那白玉一般的脸庞肿了一块,“不要睡,千万撑住。正是危难存亡、生民流离之时,容不得你任性软弱。”
贺熙华被面上疼痛激得清醒起来,看着更是狼狈的孙熊,低声道,“先回府,再做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游到那小山坡山脚,孙熊再无力气将他背上去,好在周俭昌一直逡巡张望,见他们这等惨状,赶忙将二人抬回屋内。他办事一贯牢靠,在等他们的同时,还烧了一锅热水,正好给他们沐浴更衣。
“周叔,”孙熊的中衣已经完全变成黄褐色,赶紧脱了,跳进浴桶里,舒服地长叹一声,“幸好当时喜欢山中清幽,否则如今恐怕就得流离街头了。”
周俭昌不安地左右踱步,“唉,去年那大脖瘟还死了几百个人,今年又碰上黄河改道,你说是不是应该请些和尚道士做个法事?”
孙熊摇头,“哪能年年风调雨顺呢?何况求神拜佛或是观星占卜若要有用,钦天监每日忙得不得闲,为何九州大地仍是灾患频出?做法事的人力物力,还不如多屯些粮食、盖些房子……”
他陡然之间想起什么,对周俭昌道:“劳烦周叔为我打听几件事情。”
周俭昌正想着出去买些吃食,“秀才你尽管吩咐。”
“一是看看王郎中可还安好?若是他并无大碍,便请他或是派个学生过府一趟为大人诊治,二是打探县学如今景况,毕竟有那么多童子后生,三则是去趟刺史府,告诉他们贺大人已被找到,只是病了,恐怕要休养一两日。”
周俭昌记在心中,领命去了。
折腾了一整天,孙熊差点在浴桶里睡着,待到水都有些冷了,才起身更衣,又不放心贺熙华,便去他厢房探视。
一推开门,他便眉头紧蹙——贺熙华已然在浴桶中睡得昏昏沉沉,探了探额头,幸好并不很热。
孙熊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取了衣物先将贺熙华裹了,再打横抱起放到榻上。
“得罪了。”孙熊从他箱笼里取了干净里衣,闭着眼为他穿上,刻意忽略满手冰凉滑腻。
穿上衣服后,孙熊竟出了一身薄汗,又将贺熙华的被褥盖上,才瘫软地靠在他身旁,只觉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不知不觉也跟着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只觉身旁有人轻声耳语。
“也算是命大,先前有树枝挡着,后来孙秀才又去的及时。”
“若不是孙秀才,我们临淮便要少了个好官了。”
“唉,这回最心痛的倒不是房子,而是我的药圃被淹了,多少草药,如今全完了。”
“师父不用过于忧虑,回头我在山上搭个草庐,再种些草药也是一样的。”
孙熊缓缓睁开眼,“王郎中、严兄。”
眼前赫然是王郎中和严耀祖,他们二人看起来虽也有几分狼狈,但好歹四肢俱全,气色颇佳。墙角放着密密麻麻数十本书正在晾晒,粗粗一看,均是有图有字的医书,应是王郎中的毕生珍藏。
孙熊撑着坐起来,就见自己竟一直躺在贺熙华的身旁,被他们两对眼睛盯着,难免有些尴尬。
“来,老夫为你把个脉。”王郎中伸手搭上他脉门,笑道,“到底是年轻,好好歇息几日,再喝几碗姜茶就大好了。”
孙熊心中有数,又把贺熙华的手腕抬起来,“还请郎中为大人诊治。”
“孙兄你这是关心则乱了,”严耀祖端药过来,对他笑道,“一来,郎中便为大人诊治过了,至于为什么还未醒,许是体力透支过大,加上被洪水浸泡太久,难免寒毒入体。”
孙熊想起找到贺熙华时的情态,彼时他一定死死抱着那堆乱木,难怪会精疲力竭。
“对了,这药要趁热用,孙兄你为大人喂下吧。”严耀祖将药塞到孙熊手里。
孙熊茫然地看他们,心道为何此等小事也要他亲力亲为,但仍是乖乖地试图用勺喂进去,无奈贺熙华双唇紧闭,压根喂不进去。
“这……”孙熊抬头,“王郎中可有什么妙法?”
王郎中给贺熙华把了把脉,满意地点头,“比老夫预想地好些,想来大人这些日子没忘了老夫的嘱托,强身健体。”
孙熊有些不耐:“大人日日早起将那五禽戏、八段锦都打一遍,郎中你放心。这药……”
王郎中奇怪地看他,“你先前若未给他渡气,大人为何能醒转地如此之快?一般的道理,用嘴渡进去便是。”
孙熊目瞪口呆,最近的养气功夫又不知扔到何处,满脸涨红,一旁的严耀祖知他尴尬,便道:“师父,救出来的草药我粗略分好,请师父过来检视。”
王郎中一听草药,哪里还记得他俩,摆了摆手便跟着严耀祖出去了。
徒留孙熊一人独对满室尴尬,只心中默念,“少爷公子大人,你千万别在不该醒的时候突然醒了。”
他渡了五口,只剩最后一口时。
“孙熊,你在干什么?”
第37章 第四章:水乡泽国
孙熊面不改色地将嘴里剩下的那点强渡给他,方起身擦了擦嘴,“喂药。”
贺熙华今日先是被大水冲走,侥幸逃生又溺水昏迷,醒来时就见孙熊给自己渡气;好不容易回府睡死过去,一醒又见孙熊嘴对嘴地趴在自己身上喂药。
贺熙华私以为这两次受到的惊吓,比起黄河改道来也差不得什么。
孙熊摸了摸鼻子,掩去尴尬,“方才王郎中与严耀祖才走,他们的药庐也被冲毁,好歹抢救了不少医书和草药回来,但愿不久能派上用场。”
“严耀祖?”显然贺熙华记不得这个小人物。
孙熊笑笑,“我原先在县学的同窗,本来回乡种地,因得了大脖瘟,阴差阳错被王郎中收为弟子,如今在他身边帮忙。”
“这倒是个好机缘。”贺熙华点头,刻意将方才之事忘却,“不知外头洪水是否退去,也不知刺史大人他们如何了。”
“他们都还安好,我去时,他们都在府衙的屋顶上。”当时觉得惊心动魄,如今回头看看,竟有几分滑稽。
贺熙华也忍不住笑了笑,“郎中可说我何时能回去府衙?”
“最好静卧一至两日。”孙熊半真半假道,“你此番寒毒入体,若不好生将养,恐怕影响寿元。”
贺熙华沉思一二,“不知朝廷何时派员过来。”
孙熊不想让他揽事,刻意转移话题,“对了,大人,你如何知晓是黄河改道,而不是寻常决堤?”
“连月暴雨,我便请水工密切注意各水道和各堤情况,结果今日来报,说是黄河夺了淮河的水道……”
孙熊默然听着,脑中回忆先前记下的九州舆图,猛地起身,看向贺熙华,“运河!运河如何了?”
他话一说完,贺熙华脸色大变,先前他心中惦念的均是临淮、泗州,最多带上淮南道,并未想起事关天下的大局。
自前朝大运河开凿以来,便是朝廷的命脉。泗州是运河重镇,倘若黄河改道后,不满于淮河一系而夺运河,恐怕整个运河漕运都会毁于一旦,届时南方的税赋钱粮丝绸茶盐不能运回北方,很快便是国库吃紧,天下震动。
“不行,此事我得立刻告知傅大人。”贺熙华立时起身要穿外衫,又顿住,坐回榻上,“傅大人本就颇为忌惮我,此时不宜多做动作。”
孙熊为二人都又倒了杯滚烫的姜茶,小口呷着。
“这样,”贺熙华缓缓开口,“此事我准备交由盛磊去办,隐去你我,让他去提醒傅淼。”
这人选实在漂亮,既不太露风头,惹傅淼不快,又卖了人情给盛磊。更关键的是,盛磊比他年长数十岁,官阶却低于他,对他而言并非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