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21)
“见过林大人。”孙熊听闻他来,立即擦了擦汗,带着衙役们前来相迎。
林杏春不晓得他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加之忧心瘟疫,态度只是淡淡,“带路。”
孙熊是读书人,为人又勤勉公道,是贺熙华的左膀右臂,在临淮颇受推崇,就是县丞六曹大人都对他客气有加。如今从京中来了这么个俊俏书生,对孙秀才都不假辞色,周遭衙役们心中暗自感叹不愧是帝都子民,天子身边的人,对林杏春更是谄媚。
孙熊倒未想那么多,直接道:“大人想先看居舍,病人还是死人?”
林杏春蹙眉,认真地想了想,“先看死人,看完你们好埋了烧了。”
话说的虽是难听,却也是这个道理,孙熊便带着他去了河伯庙,一进去林杏春便发现在河伯庙的大多都身染沉疴,时不时便有一两人被抬出来。
孙熊用帕子捂住口鼻,“在这的都是重病不治的,能走能动能进食的,我们新建了窝棚安置。”
虽是寒苦,可河伯庙还是有人打扫,四面窗户洞开,病患虽痛苦不堪,却未有寻常疫病常见的凄惨绝望。
林杏春满意点头,“你也通医术?”
“并非,”孙熊摇头,“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哦?”
孙熊笑道:“咱们贺大人的藏书里有本《赈饿十二善》,里面提到‘宜散而不宜聚,宜静而不宜动,日喧闹于市井污秽之气,最易蒸为疫疠’。说白了不过是干净、通风、疏阔,再将有病无病的分开罢了。”
“口气不小。”林杏春蹲下身,查看了一刚死之人的尸身,叹口气,“不过别说你们了,单论救治他们,我也是一筹莫展。”
孙熊默然地蹲在他身旁,将先前王郎中等的方子递给他看。
林杏春只扫了眼便道:“用的便是伤寒杂病的方子,谈不上不对症,只是治平常瘟病可以,碰上这种厉害的……”
他摇了摇头,将那方子叠好放入袖中,“我心中有数了,回县衙吧。”
孙熊拿不准他是说大话还是肺腑之言,只如实禀报贺熙华。
贺熙华听闻,立时提出要为林杏春接风洗尘,孰料却被后者断然拒绝,连接口都懒得找,只抛出“无空”二字。
虽只是个六品的知县,但到底是外戚贵子的探花郎,贺熙华生平还是头一遭遇到如此冷遇,哑然笑道:“他如此这般忠于职守,我倒是放心了。”
孙熊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热闹,凉凉道:“先前大人还让我去关心他起居用度,如今看来我也不必去触霉头了,人家连大人的面子都不给,何况我一个无名小辈呢?”
贺熙华失笑,“人命关天,淮南道大疫,自然比我一个小小知县的脸面重要得多。你也别对他有所偏见,兴许他医术颇高,只是因年少气盛才被派来历练的,咱们更得好生款待。”
贺熙华最让孙熊觉得无可奈何的一点,便是无论何时何地讲话都滴水不漏,就如明明他的意思是太医院欺负年轻太医、林杏春又因耿直被排挤,被他一说却也能理解成太医院有意磨炼他的心性,全心全意为他打算了。
孙熊每次想与他争论或是冷嘲热讽,对方总能四两拨千斤,反而显得他落于下乘了。
贺熙华沉吟片刻,“你观他今日行止,到底是年少狂悖,还是恃才自傲?”
“他虽年少位卑,但最起码还有些医者仁心,也有朝廷命官的担当。”孙熊见他依旧面色惨白,便为他斟了杯茯茶,“大人信不信,若是个太医正、太医丞来,恐怕压根就不会查看尸首,问诊病患,甚至根本不会踏入河伯庙一步。”
贺熙华饮了一小口,觉得周身暖和了些,“确是。”
孙熊颇有些担忧地看他,“夏日周身发冷,既然林太医就在此地,大人不如请他过来帮着看看吧?”
“不可,”贺熙华摇头,“朝廷派他过来,是为了淮南道大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岂不是公器私用?”
“大人是一县长官,关系万民福祉,为大人把脉也是为了让大人早日康复,继续为百姓谋福,如何就成了公器私用了?”
贺熙华依旧坚决,“林太医连膳都不用了,我如何能让他分心?”
孙熊拗不过他,只好道:“那先前王郎中的药,大人还是得每日记得服下。若是贺省偷懒不肯为大人煎药,大人随时唤我便是。”
“好,你怎地如此啰嗦。”贺熙华好笑地看他,“就算是我娘都没你这般絮叨。我这无事,你自去歇息,别忘了温书。”
孙熊担忧地看他一眼,本想转身退下,却无意瞥见他端着杯子的手一直在微微发颤。
“快去吧。”贺熙华的声音依旧温润,只是隐隐多了几分急切仿佛迫不及待地催他离去一般。
孙熊转身回去,不顾对方阻拦,径直将手探到他额上,又如同被灼伤般躲开。
“请林太医。”他打开房门,瞥了在逗衙门大黄狗的贺省一眼。
贺省下意识地想推诿,却被那眼神盯得一激灵,慌不择路地便去了。
第28章 第七章:再遇同窗
在被林太医痛骂了一顿之后,贺熙华老老实实地坐在榻上,召集群僚与林太医共商大事。
林太医年纪虽轻,于瘟疫一道却也颇通,甫一坐下便道:“先前大人处置得当,若不是大人,恐怕这临淮县都已十室九空了。”
一旁陪坐干笑的陈县丞也道:“我夫人乃是开阳县人,近来也将岳丈岳母接来避祸,据说开阳如今已经有不少人家绝户了。”
贺熙华并不理会他们的吹捧,病怏怏地看向陈县丞:“姚舜大人可有治疫良策?淮南道其他州县如何了?刺史府可有消息?”
先前由于养济院案,泗州刺史换了新人,此人是贺熙华早五科的榜眼,名曰傅淼,听闻原先在中书门下做京官,再清贵不过的出身。
“回大人的话,姚舜大人如今正驻在扬州刺史府,听闻扬州不很严重,姚大人不日便将亲往泗州督办。”一提及上官,陈县丞面上的谄媚简直满溢出来,“傅大人如今也正坐镇州府,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为泗州生民操碎了心……”
“行了。”孙熊实在听不得这等溜须拍马之言,“他不在这,你这话说给谁听去。先前我们向州府去求援,傅大人第一时间给我们拨了粮食,足足有十车之多,足够临淮县再支撑两个月。”
因他多事请林杏春,害得自己卧床,贺熙华忍不住还是嗔怒地瞪他一眼,“那便好,其实我县倒也不十分捉襟见肘,倘若之后州府需要调度,我们也一定依命行事。”
“是。”众人都应了,贺熙华看向一旁有些百无聊赖的林杏春,“林太医,不知当下还有何可做的?但凡是人力能及,不惜一切代价,我们也要试上一试。”
林杏春很有些诧异地看他,“不惜一切代价?”
孙熊心中清楚,历朝历代大疫横行之时,一旦有人病重,常被人弃之不顾,自生自灭,更有甚者,有些蛮荒之地不开化亦或是胥吏丧心病狂,常会将初初染病者直接处死,活埋焚烧者不计其数。稍微好些,就将染病者赶进深山做野人,有时还能谋得一条生路。
不惜一切代价治人,哪里比得上撒手不管省时省力省银子?
贺熙华定定地看着他,极慎重地点了点头,“我素爱读贾生,他有几句话我是极喜欢的。”
他面上仍带着病态的红晕,声音喑哑也不复往日清亮,双目却炯炯有神,“民者,万世之本也。国以民为本,军以民为本,吏以民为本。我既领着朝廷的俸禄,便是代天子牧民,如何能弃之不顾?”
林杏春仍是半信半疑,“方子我已经初步拟了,之后还需慢慢试,慢慢改。你们先拿去给他们服下,最好能将他们的衣物也清洗干净。对于还未染病的百姓,我看你们临淮河网密布,艾草从生,不如先取些艾草,挨家挨户点燃了熏一熏,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