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16)
其二是贺熙华,只见他八风不动,仍静静地看着耿玉,依旧等他的招供。
其三便是孙熊,不知为何,他丝毫不担心耿玉的安危,目光却在衙署大小僚属面上游移,突然定在某一人面上,眸光微动。
其四便是孙熊死死盯着的那人,嘴唇微颤,面色如纸。
耿玉身形微晃,软软地倒在张院丞怀里,后者崩溃大哭,简直哭得日月无光。
“肃静!公堂之上休得咆哮。”贺熙华冷声道。
耿玉竟又跪直了身子,一旁的张陆上前扯开他衣襟,里头穿着软甲,胸口佩了护心镜,竟是毫发无损。
耿玉对贺熙华磕了个头,“谢大人不杀之恩,指使我等之人正是黄县丞黄霡。”
黄霡白着脸尖声叫道:“污蔑朝廷命官是要杀头的!”
“住嘴!”贺熙华头也未回,“来人,先将他一并压到堂下。”
除去孙熊外,很多属僚心中均极其诧异,甚至有人在偷眼看陈主簿,毕竟他私心甚重,常为亲朋故旧谋些私利,如今又正管着养济院之事。故而所有人都以为此时定是陈主簿所为,却想不到竟是平日里看着宽厚忠直、颇有长者之风的黄县丞。
被众人看的头皮发麻,陈主簿环顾一周瞪过去,心中憋闷不已。
周俭昌按住的那小卒见大势已去,忙不迭地跟着招供,“大人我也招,我也是受黄县丞指使。”
黄县丞被按在地上,抿唇一声不吭。
孙熊蹙眉,一个八品小吏,竟然就有这个胆子谋夺数百条人命,震惊之余更是胆寒——九州大地,如太平镇一般的地方有多少,如黄霡这般的小吏又有多少?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涉及到朝廷命官,甚至很可能往更高处牵连,再在堂上审理显然不合时宜,贺熙华冷声道:“黄霡,太平镇养济院的事你可认罪?”
黄霡垂首不语,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贺熙华心知今日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管他,只淡淡对张院丞、耿玉及张三等人道:“你等可认罪?”
诸人跪伏在地,哽咽失声,“草民认罪。”
张院丞抬眼,“草民不求大人宽宥,然而此事并非耿玉主谋,他手上亦未直接沾染人命,还请大人法外容情。”
耿玉磕了个头,“与其在牢中生不如死,还不如得个痛快,请大人赐我一死!”
其余张三等人均在求情喊冤,加上义愤填膺的围观百姓,堂上沸反盈天,吵得不可开交。
孙熊先给周俭昌使了个眼色,让他往黄霡口中塞上布条,防止他自尽,又缓步走到贺熙华身后,在他耳边低声道:“不如大人先断案,我将黄霡押下去?”
贺熙华忍不住笑了笑,“我随后就到。”
第21章 第十二章:补偏救弊
贺熙华最终判了张院丞几人秋后问斩,上报刑部,还未走到后衙,就见陈主簿面如死灰地迎上来,“大人,不好了。”
贺熙华一顿,“可是黄霡?”
陈主簿艰难地点了点头,“虽然塞了布条,也捆了手,可狱卒一个没看住,自戕了。”
“孙熊呢?他当时在做什么?”贺熙华蹙眉,按理说孙熊不至于犯下如此错误。
陈主簿尴尬道:“黄县丞先前便已经服毒,押送的时候突然七窍流血,喊郎中却也来不及了。不过好在孙秀才机警,先前便着人封了他宅子,在他家人点火之前便搜罗了他所有的书信和账簿,想来不致影响破案。”
“也好。”贺熙华只觉说不出的疲累,“你也回去歇息吧。”
陈主簿唯唯称是,刚准备退下,就听贺熙华轻声道,“殷鉴不远,当引以为戒。”
陈主簿一身冷汗,转身对着贺熙华深深做了个揖,方脚步杂乱地告退。
贺熙华找到孙熊时,他正在书斋整理那些书信账簿,神色有些冷。
“背后还有人?”贺熙华淡淡道。
孙熊将信递给他,“大人可识得这字迹?”
贺熙华看了眼,缓缓点头,“泗州别驾。”
“这便是我玄启朝的吏治。”孙熊闷声道,“下一步,大人你是打算绕过泗州直接上报朝廷,还是准备逐级上报。”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担忧泗州刺史与黄县丞等人沆瀣一气了。
贺熙华沉思片刻,“我直接修书给淮南道黜置使,请他上报朝廷。”
黜置使时有时无,若有则一年一换,驻地又不在泗州,与他们合谋的可能性极小。
“对了,”贺熙华见他神色郁郁,有意岔开话题,“你可知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难道不是周俭昌他们?”
贺熙华摇头,“非也,他们逃出来时,我与衙役主力并不在左近。是你那匹马,突然跑出来不断嘶鸣,然后又带路,我们才得以找到你,免得酿下大错。”
这时孙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竟是骑了马去的,竟就将它留在客栈那许久,也未想的起来去寻它,一时间愧疚万分,“它惦念着救我,我却将它忘了,如此一看,远不如它。”
“待会你去看看它,日后待它好些,马是最通人性的。”贺熙华约莫祖上养马,提及马来满脸温柔。
孙熊点头应了,决定回头便去探望孟精,给它喂些上等马料,一边取出一份拟好的条陈,“养济院之事,学生略微想了想,粗粗拿了个章程出来,请大人过目。”
贺熙华打开一看,足足有七八页之多,包括效仿军卒管理,将养济院实际人数编号造册,册中应有年龄、外貌、为何残疾孤苦、原籍等,裁革、病故、顶补、新收等也要及时录入;每年每月发放给孤贫老弱的口粮、布匹等也要造册登记。最重要的是,孙熊提出要请上官定期派遣无关官吏前来点验,房屋完好、孤贫在院、并无冒充才算合格。
“很好,此番去太平镇,你是大大进益了。”贺熙华满脸欣慰,连连拍他肩,仿佛他是自家儿子。
孙熊谦辞,“学生不过是在养济院有所感悟罢了,若是大人去了,定能拟得尽善尽美。学生还未写完,还请大人斧正。”
贺熙华想了想,提笔在一旁添上:有人冒滥,官员不察,降一级,官员纵容,革职;纵容胥吏令人代领或是监守自盗,流徙;符合孤贫条件却不养济,杖六十;上官包庇,同等惩治。
孙熊在一旁看着,本以为自己想的已颇周全,可和贺熙华一比,仍是略有欠缺。
似乎看出他所想,贺熙华安抚道:“你方到县衙数月,能想的如此周全,已是颇为不易,若你与我一般做了两三年父母官,自也会想到这些。”
孙熊点头,又与贺熙华反复推敲数遍,觉得并无不妥后,贺熙华才工工整整地誊抄成劄子,连同此番大案的前因后果,命人快马上报朝廷。
一切算是尘埃落定,贺熙华面上却殊无喜色,孙熊心知他并非是担忧自身前程,多半还是在自责自省,便道:“早在大人知临淮县前,这些畜生便已筹谋、着手此事,大人日理万机,不曾觉察小小一镇之事情有可原,大人不必过于自责。”
“是我失察。”贺熙华低声道,“若不是你发觉其间蹊跷,还不知还有多少老人会命丧这些人之手,我既是知县,称一句父母官,便该对本县所有子民负责。同理,既为一县之长官,麾下所有官吏之过错,皆为我失职失察之过。”
孙熊打断他,“照大人所说,本县所有人之功,也应归大人才是。大人在临淮县不过短短三年,便已经五谷丰隆、民无饥馁、文教大兴,难道不是大人的功德么?”
贺熙华神色仍有些郁郁,孙熊自嘲一笑,“如我这般一事无成之人,都不会每日沉湎于往日过失,大人与其将有限年光浪费在自怨自艾上,还不如奋发勉励,为临淮生民多做些实事。”
贺熙华默不作声地沉思片刻,转身对着他便是一礼,“枉费我自幼苦读诗书,却连这些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我今日才明白,何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