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四(7)
衣飞石低头察看伤口,那一道深邃的豁口平整锋利,像极了谢茂出剑时的冷漠绝情。
“先生恕罪。”
想起谢茂冷漠的双眸,衣飞石没有一丝怨恨,只有痛苦与惭愧。
许多话当着谢茂的面不能说,衣飞石只能伏在轮回池上,向着这处谢茂所指点教授建成的轮回之地赔罪,“若能顺利将您请出万劫沉沦,臣愿日受千刀万剐之苦,向您赔罪。”
谢茂对他贯入紫府的那一道鬼气耿耿于怀,衣飞石亦然。
他比谢茂更煎熬。
——谢茂已经不再爱他了,他还爱着谢茂。他比谢茂更不能原谅悍然出手的自己。
可他必须这么做。
他不能让君上毁了天下,更不能让天下毁了君上。
在君上与苍生安危之前,区区情爱不足一提,区区衣飞石更不值一提。
一直到铠铠被谢茂放了出来,啪地掉落在衣飞石跟前,一直伏在轮回池边养息的衣飞石才被惊动。
“……你?”失血与虚弱让衣飞石脑子有些不灵光,反应慢了两秒才清醒过来,“——你在君上处?”
巴掌大小的铠铠在他怀里扒了半天,把自己的灵体找了出来,元灵与灵体融为一体,它才舒服地呼了一口气,说:“那可不,差点穿帮。我大脑子里做好了手脚,被主子你带走了,暴君摸走了我的元灵,差点就发现我和……发现我独自思考怎么帮主子你度过此劫的始末。幸亏暴君修为和记忆都被封印了,居然没看出来。”
铠铠差一点就说漏了嘴,然而,虚弱中的衣飞石精力不大集中,也震惊于谢茂层出不穷的手段,关注点并不在铠铠身上,连铠铠几次称呼谢茂为暴君都没纠正,急忙问道:“你究竟对君上说了什么?——跪下!”
衣飞石对铠铠相对宽纵。因为铠铠是他的附灵,天生缺少一道最重要的识灵。他占据了铠甲的器灵主位,此后诞生的铠铠晚来一步,就永远失去了真正修行成人的机会,永生永世都只能做一道附灵。
他与铠铠的关系导致铠铠永远不会背叛他,他信任铠铠,也怜悯铠铠,铠铠做的事再不靠谱,甚至一再称呼谢茂为暴君,衣飞石都忍让了。此次显然是真着急了,不欲再和铠铠瞎说八道,翻脸就要铠铠跪下。
铠铠也是真害怕衣飞石发飙,噗就跪下了,张了张嘴:“我,我说……”
“说什么!”衣飞石厉声问。
“我说主子和君上一起下界是为了谈恋爱!”铠铠连忙回答。
第428章 乡村天王(187)
衣飞石从不肯承认他与谢茂的感情。
在他想来,与谢茂这几十年缠绵悱恻,都是他趁虚而入设计来的。
只因此时太着急了,他顾不得训斥铠铠在谢茂跟前胡说八道,只关心自己想要遮掩的真相。
“不曾提及那件事?”衣飞石着急起来,腹间创口飙出两股细细的鲜血,几乎捂不住。他勉强用手指堵住伤口,不让身体去愈合伤处,也避免玉翡剑留下的戾气再把愈合的创口撕扯开。
已经被封印修为的谢茂居然能瞒过他的耳目,在他眼皮底下偷走了铠铠,这让衣飞石意外又气急——
君上已然起疑,铠铠又是个不靠谱的,没有他亲自盯着,倘若铠铠说错一句话,计划有危险!
铠铠举起手否认:“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办事,主子放心。依我看,君上已经相信了。”
“你如何说?”衣飞石眼中皆是慎重。
“我就说啦,主子和君上互相暗恋不敢表白,君上为了成功把主子变成君夫人,下界的时候就让我把主子你的记忆与修为一起封印了,然后,你们俩就在下界勾搭成奸……哦不不不,是遵循心底诚挚的呐喊,破除身份与地位的迷障,互相吸引,彼此爱慕,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说的都是真话,君上没道理不相信吧?”
“就是那件事,我一点儿都没提。”铠铠指天发誓,“我脑子很灵的叻,暴君一旦知晓未来的真相,主子的计划就泡汤了,而且,主子肯定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啊,绝对绝对不会乱说,打死也不能说,说了大家都要一起死!”
衣飞石勉强相信了铠铠的说辞。不过,为了保险,他打算看一看铠铠的记忆。
——有谢茂的太一镜在手,看一看更安心。铠铠少一根筋,未必看得懂谢茂的情绪,衣飞石不一样。
他与谢茂相处何止万年?哪怕如今的谢茂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他也有与这个谢茂相处数十年的经历,彼此之间实在太熟悉了。谢茂但凡有一丝不虞疑惑,他只要认真些,总能看出来。
当他准备拿出太一镜时,铠铠咳咳一声:“在君上那里。”
见衣飞石满脸错愕,铠铠两根手指晃了晃,做了个偷钱夹的姿势:“他用主子你——的血,把镜子钓回去了。”
衣飞石在小世界里拿出了一面“太一镜”——
那东西残留着太一镜的气息,却是一个薄薄的视频遥控器。
衣飞石很熟悉这个遥控器。常年放在谢茂所睡那一侧的床头柜上,衣飞石喜欢看耕战频道和狗血剧,谢茂总会陪他看一会儿,看着看着谢茂就会把电视声音调小,二人相拥而眠。
旧物旧事动旧情。衣飞石指尖在遥控器上划过,心情旋即被担忧充塞。
谢茂能用衣飞石的神血钓出小世界中的太一镜,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用遥控器进行置换,可见他目前所掌握的道法,明显已经超出了被封印的范围。哪怕谢茂是替身法的开宗祖师,这手段也显得太过高妙绝伦了。
衣飞石推断很可能是在谢朝地宫的那一次爆发,将谢茂身上的封印砸得松动了。
谢茂身上的前尘禁法最初由衣飞石亲自施加,谢朝地宫松动后,前不久才由铠铠趁机二次加固。铠铠的修为不如衣飞石,也就是说,目前谢茂身上的前尘禁法比从前更不靠谱。
“主子,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谁知道君上什么时候才能养好善心?这要是君上还没好,先把记忆恢复了,咱们忙活这么多年不全都白费了?”铠铠向衣飞石出主意,“去小世界才安全。小世界咱们能做主呀。”
衣飞石看着苍凉孤寂的轮回池,声音中有着淡淡的无力:“我目前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把君上再次送入小世界。”
谢茂在旗山陵地宫的那一场失控爆发,让计划里的一切都脱离了轨道。
想要把君上送入小世界并不容易。计划之初,衣飞石就为此耗尽了大部分力量。他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计划也不可能重头再来。不仅仅因为谢茂恢复了记忆要杀他正法,也因为衣飞石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一旦他失败了,再没有人能阻止谢茂灭世。
“那可怎么办?”铠铠也懵了。在它的印象中,去小世界很容易,怎么送暴君去小世界就很难了?
怎么办?衣飞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你不要再出现了。”衣飞石说。
现在他已经和谢茂分手,不需要铠铠来封印自己的记忆,这满身破绽的捣蛋鬼不惹祸就行了。
“哦。”铠铠无趣地低下头,又忍不住建议,“我觉得君上已经相信我的说法了。要不,主子你还是回去?你在君上身边陪着这一世,君上脾气多好呀,对谁都笑眯眯。”
——在暴君面前撒谎可不容易,主子的操作完全浪费了我的万全准备嘛!铠铠腹诽。
衣飞石没有说话。
不管谢茂是否相信铠铠的说辞,他将自己斩出了谢茂的生命,还怎么回去?
何况,衣飞石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这世上唯一能瞒过君上的方法,只有沉默。任何谎言都会被找出破绽,一旦有了破绽,离真相就不远了。
衣飞石也不怪铠铠对谢茂撒谎。归根结底,这件事就错在他身上。若他恢复记忆之后自觉不能侍上,立刻就选择斩前尘离开,若他更谨慎一些,不在君上眼皮底下召唤铠铠,谢茂都不会有机会发现铠铠的存在。
只差一线就露馅的局面下,铠铠能把残局收拾成目前的样子,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衣飞石不说话,铠铠又忍不住问:“那主子你就一直蹲在地下,让君上一个人在上面?”
“此事不必你费心。我有办法。”衣飞石说。
“君上给你舔一舔就不流血了。”铠铠毕竟担心自家主子,在衣飞石身边不住絮叨。
这处伤代表着衣飞石与谢茂感情的决裂。
它是谢茂对衣飞石擅动自己紫府的惩戒,也是二人彻底兵戎相见的见证。
前一秒谢茂还说拿着玉翡剑使苦肉计的衣飞石吃定了自己,后一秒他就失去了对衣飞石的爱,甚至利用了衣飞石对他的关心,将短剑捅入了衣飞石的身体。
伤口一直在流血,一直在愈合与撕裂。
滴滴答答不绝如缕的鲜血,就像是这么多年谢茂对衣飞石的爱,正在一点一滴地离开衣飞石的身体,离开衣飞石的生命。
最让衣飞石觉得痛苦的是,他知道自己活该。他连一个可以迁怒怪罪的对象都没有。
衣飞石唯一能痛恨的人,仅是自己。
直到铠铠撞枪口上。
铠铠嘀嘀咕咕要衣飞石去找谢茂疗伤,下一秒,铠铠就被拆成了零件,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铠铠的本体就是由不同的部件组成,彼此之间并无勾连。就算被拆成了零件,它也不觉得疼痛,只会晕眩。
满眼冒金星的铠铠把自己七零八落的部件重新拼装好,闷头躲在一边蹲下,小声嘀咕:“哼。君上跟主子没学好,主子跟君上学坏了。暴君!暴主子!天生一对!”
也许没等暴君养好善心,主子就跟着暴君一起去毁灭世界了。太有可能了!铠铠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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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云在楼下收拾残局,被闻声赶来的宿贞捉了个正着。
“发生什么事了?”宿贞看着地上残留的鲜血。
那是属于石一飞的鲜血,母子血脉相连,宿贞对此极其敏感,放在腰间的右手就有薄薄的冰霜成型。
作为常家千金,宿贞并不怕被断了香火的岳家父子。常家不供奉岳王,拜的祖师爷比岳王父子更早数千年,似岳云这等祀神再能打,她也不怕,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的骄纵。——岳王父子是没组织的祀神,没有常年供奉的信众,更没有流传在世间的道统,难免被边缘化。
岳云心说,我这怎么给你解释?想了想,干脆一溜烟跑了。他化神开路,直接跑回了杭市。
这等神仙手段,宿贞眼睁睁看着也没辙。她警惕地用灵识将别墅内外都扫了一遍,楼上谢茂与衣飞石居住的卧室墙壁破了个大洞,尤其让宿贞心惊:“飞儿?谢先生?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