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四(2)
岳云不一样。
他是被吴悠和熊开新罩着的男人。
他拿到的题目是,岳云冲阵。
对大多数非科班出身的演员来说,文戏总是个大难题。就胡导这样精准挑剔的眼光,演员在场上一个眼神不对,直接就凉凉了。所以,吴悠和熊开新商量了半天,给岳云黑箱了一个武戏。
很遗憾的是,他们遇上的是岳云——
“进门就把台子挑了,接下来十几分钟,吃饼干,喝茶,还用脚踹垃圾桶。”
吴悠向衣飞石解释,真的不是属下不努力,您这哥们太垃圾!真的带不动。
岳云冲阵诶,又不是黑社会收账,您老人家冲进来掀了桌子,一副“我镇场子,你们该砸砸,该抄抄,干完活收兵”的模样是怎么个鬼啊!少将军身先士卒,英勇无双,您这阵中发呆不合适吧?
衣飞石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解释说:“岳少将军第一次冲阵挫败敌军锋芒,随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冲阵时不怕减员,怕的是军心溃散。若主将受伤、死亡,冲阵必然失败。”
所以,一击得手之后,岳云就会进入“保胎”状态,在冲阵大军中充当临机指挥官和吉祥物。
随着华夏战争史的沿革变迁,先秦时代对勇将的崇拜,早已被智将所取代。
吴悠被衣飞石一句话噎住,半晌才说:“可咱们这是拍电影。”
衣飞石点点头。拍电影首先要保证的是创作者的意图能够被受众所理解。就如人们约定俗成,将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冰凉冰花称之为“雪”,提起雪,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什么样子,吃了摸了会有什么后果。电影也是一种语言。所不同的是,这种语言并未得到书同文车同轨的加持,创作者与受众之间误解颇多。
如果想要描述雪落在山头,五个字就说完了。然而,想要解释什么雪就花了几百个字,那是本末倒置。
就算创作者愿意花费精力去细究,观众也未必买账。——我们来看美少年吐血的,谁关心几百年前他究竟怎么打仗?美美地吐血就行了啊。
见衣飞石默许,吴悠又继续解释:“从开始站到结束,找补都找不回来。后来熊制片说外形条件实在出挑,找胡导商量,看看能不能教教戏,胡导也答应再给他一个机会。”
这回胡导点了个文戏,让岳云即兴表演军前陈词。
岳云大概也知道了自己的原生态表演方式不大被认可,他虚心接受了教训,决定按照教科书表演。
……他是个韩流脑残粉。
众所周知,各国演艺界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表演流派,不说学院派的表演方式各不相同,就算是同一本教材同一个流派,落到实处,最终都会表演本土化。国际化比较明显的电影圈尚且有壁,扎根本土的电视圈就更不必说了,华夏两岸三地的电视剧表演方式都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特点。
岳云照着他认为“影帝”的南韩某明星的演戏方法,演了一段极其棒子风的军前陈词。他的演技相当一般,画虎不成反类犬,学着南韩语速慷慨激昂,站在他面前的小导演差点被他喷了满脸口水。
胡导毫不客气地把他“撂了牌子”。
“石总,这事儿闹的……胡导亲自做评审,熊制片也已经说过话了,再把岳先生的资料放回去劝说,胡导那儿真不大好交代。要不,您给我透个底,咱们和胡导谈男主角的人选有什么条件?”吴悠试探地问。
谢茂说不塞任何演员,衣飞石又跑去陪岳云报名,两位老板态度不一致,吴悠也不好办。
“先生说得很明白了,男主角选上了是他的,选不上是他自己能力不足,你不用烦恼。”衣飞石说。
吴悠才不相信衣飞石是真的无所谓,和岳云的关系都好到邀请人家住家里了。——胡导不知道,她难道不知道岳云试戏结束,坐的是衣飞石的车回家?不过,既然衣飞石没有强行压着胡导低头的想法,吴悠也松了口气。
那位叫岳鹰翔的先生,演技实在撑不起一部电影,真把他强行塞给胡导,吴悠觉得他能把整部电影带扑街。
衣飞石把家里的燕窝卤肉打包好,让吴悠带回去当宵夜,又许诺给剧组发加班奖金,吴悠乐滋滋地走了。
就盘踞在虬枝上听了全程的岳云现身客厅,万分想不通这个问题:“他们拍的是《岳云传》吧?拍岳云传居然觉得我这个正主不像岳云,他们打算找谁去演岳云?我本色出演好不啦?——我居然被黜落了!”
衣飞石轻嘘了一声,指了指楼上。
谢茂这些日子脾气很不好,也不像从前那么粘着衣飞石,这会儿他懒得和吴悠见面,就在楼上卧室玩游戏。
平时他都会在安全的地方玩,比如随身空间的公寓里。上回他在随身空间待了几个小时,出来时就发现衣飞石失踪了,这让他至今耿耿于怀。衣飞石好心劝他去公寓里玩游戏,随身空间里必然安全,这就戳着谢茂的心窝子了,压着火气生生质问了两个时辰,问得衣飞石不得不承认错了,再不敢让他回随身空间才罢休。
岳云也知道这俩最近气氛不对,谢茂独处时神情寥落还暴躁,衣飞石孤独沉郁不理事,还常常吵嘴。
——当然,就岳云看来,多半是谢茂不耐烦找茬,衣飞石就站起来赔罪。
他想想衣飞石烦心事也够多了,但是,衣飞石好歹还会听听他的抱怨。谢茂才懒得理会他。若是把在楼上的谢茂惊动了,衣飞石就要去哄谢茂,那时候谁来跟他聊天,听他倾诉心中的委屈?
岳云只得强忍住自己高声质问世道苍天的情绪,小声嘀咕:“拍《岳云传》,居然不让我当主角。这个导演是不是不行?起码眼光不行。我觉得与其换了我,不如换了导演。你看我演这个主角,都不用体验生活,活生生的就是一个岳应祥……”
不塞演员的承诺是谢茂给的,除了谢茂,谁来找衣飞石哔哔都没用,他不可能违背谢茂的命令。
岳云也知道谢茂说一不二的脾气,找衣飞石嘀咕换导演,也就是嘀咕两句。
他依然在寻找铠铠。
过了这么多天,衣飞石已经摸清楚了谢茂和岳云的深浅,能够在二人眼皮底下召唤铠铠而不惊动。
随便岳云怎么叨叨,他充耳不闻地听着,茶干了就替岳云斟茶,其余时候他就一刻不停地寻找铠铠。
谢茂的情绪已经快要濒临崩溃,他这碍事的记忆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计划的实施,谢茂这些天无心视事,除了拼命修行就是和他角力。谢茂看似努力不逼迫他,然而,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压力?他的记忆,甚至于他的来历,都已经成为了计划的累赘。
衣飞石很想封印住自己的记忆,可是,没有铠铠,他封印了自己,计划同样无法进行。
砰地一声。
谢茂摔门而出,站在二楼走廊下顾:“上来。”
谢茂吩咐衣飞石的口吻不算严厉,可衣飞石依然从中听出了一丝暴躁。
第423章 乡村天王(182)
衣飞石即刻与岳云告罪一声,匆忙上楼听命。
谢茂没有在走廊上等他,卧室门微微豁开一道小缝,里边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
往日衣飞石就推门进去了,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忐忑,立在门前请示道:“先生,我能进来吗?”
里面传来谢茂不耐烦地声音:“要我再三请你么?”
衣飞石不敢再犹豫,即刻轻轻推门而入。卧室是极其熟悉的卧室,然而,衣飞石刚进门就觉得处处不对劲,直到眼前光影连闪,他才意识到——谢茂对他施术了。
很霸道的法术,直接控制灵台强行问讯,被称之为“君臣问答”。君有询,臣不敢不答。
如果谢茂不是被放逐在诸世界中封印了修为,这法术能让衣飞石直接变成听话的傀儡,有问必答。
衣飞石闭上眼。目前的谢茂根本无法让他中术,偷袭也不行。这是绝对的等级压制。就像小孩用充气锤偷袭大人,哪怕小孩用再大的力气敲打,大人也不会有任何损伤。
“那日离开的几个小时,你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知道了什么事?”背后传来谢茂低沉的声音。
和往日里充满了各种感情的声音不同,施术中的谢茂声沉音冷,带着不容抗辩的威严,更接近衣飞石记忆中的君上。这让他膝盖有些发软,口舌干涩。人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明知道谢茂宠爱自己,在谢茂跟前撒谎的后果就不那么可怕,若是君上呢?——倘若谢茂没有失去记忆,衣飞石根本不敢在他面前说一个不字。
被君上阔别已久的威压镇压,衣飞石稍微沉默了片刻。
他不知道的是,谢茂面前摆着一面古旧的铜镜,镜中折射出诡异的两种异光,投影在谢茂的手心里。
这两道异光代表着屋内存在的两种清醒意志。若施术成功,衣飞石的意志会服从于谢茂的意志,两种异光和而不同。现在两道光各行其道,证明衣飞石根本没有中术。
衣飞石的沉默让谢茂目光微凉,就在谢茂打算再问一次时,衣飞石低声答道:“先生,我不能说。”
他不打算撒谎。
哪怕现在谢茂的情绪已经暴躁到濒临崩溃,哪怕佯作中术顺势撒谎并不困难,衣飞石还是不打算撒谎。
他低头跪下,承认道:“我不曾中术。请先生恕罪。”
谢茂将铜镜扣入手中,两道异光瞬间消失。
二人一坐一跪,在卧室内僵持良久。
主动对衣飞石释放了术法,谢茂略觉理亏。不过,他已经忍得太辛苦了,这种理亏丝毫不能抵消他的愤怒。
衣飞石更不敢在此时撩拨谢茂。谢茂稍停片刻不说话,他就懊悔自己说话太冒犯了。直言自己没有中术,岂不是嘲笑君上修为太差?他印象中的君上可从没有这么窘迫的时候。
衣飞石不敢抬头看谢茂的脸色,低声道:“请先生责罚。”
谢茂将失去异光的古旧铜镜把玩在手中,不言不语。今日对衣飞石施用问讯术,只是个试探。
——衣飞石不肯说的事,他又特别想知道,总会偷着去了解。从前有听事司效命,如今只能靠他自己。
“说这些话没意思。你觉得我能把你怎么办?”谢茂淡淡地问,“不就是因为知道我拿你没有办法,你是吃定我了么?我打你一顿,你不说还是不说,我能把你打死还是把你打跑?……我还怕你跑了不回来。”
“先生……”
“你知道的事情就那么重要?”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沉默片刻,答道:“很重要。先生,我对您绝无一丝恶意……”
“我不在乎你有没有恶意。”谢茂打断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