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四(4)
衣飞石倒不觉得谢茂是回来找茬的。几十年柔情蜜爱仍在,这段时间里谢茂几次忍让他,他固然心中忐忑不安不敢心安理得地承受,可也知道谢茂是真的“爱慕”自己,到了近乎昏聩的地步。
果然,谢茂冷着脸坐了回来,也不看衣飞石,只看他背后的铠铠,问:“你那谎话还说不说了?”
正经是你说真话我听,你说瞎话我瞎听。
铠铠躲在衣飞石背后不肯出来。
若往日君上要审铠铠,衣飞石直接就把人拎出来了,现在情况不一样,衣飞石不可能让铠铠在谢茂跟前受审。一旦审出真话来,谢茂穿越谢朝重生几次所受的苦便前功尽弃。
“先生,我对它下过命令,它此刻能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您若要审,我来应讯。”衣飞石护住身后的铠铠,低声向谢茂赔罪。
衣飞石说的都是真心话,架不住谢茂心头有气。
前不久谢茂才说铠铠嘴里没一句真话,衣飞石就真情实感地向他承认,说铠铠能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叫板讽刺。你刚才不是说他说的都是谎话吗?谎话你也听?你还回来非要听谎话是不是有病?
谢茂脸有点青,低声问道:“衣飞石,你是真要和我干仗?”
“……先生又疑心我恃力骄纵了。”衣飞石双手交叠于身前,掌心遮掩,缓缓从手底下抽出一把短剑。
白玉为刃,绿宝为鞘,剑柄以翡翠雕琢而成。
玉翡剑。
他将剑柄投于谢茂手边,扶住谢茂手掌相助持剑,另一只手则缓缓将剑鞘脱落。
脱出剑鞘的同时,他将掌心在剑刃上轻轻擦过,一道绝细的伤痕倏地于手心裂开,鲜血就像是下雨天从屋檐上洒落的积水,牵着线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自从封印解除之后,衣飞石身上的伤口都愈合得极快,这一道被玉翡剑划破的伤口则不一样,它似乎失去了快速愈合的能力。
“先生要杀我易如反掌。”衣飞石低声说。
谢茂看着他不住滴血的手掌,一言不发。你是不是以为我肯定会心疼?我不心疼。一点、一点都不心疼。
衣飞石并未看他的脸色,一直低着头,说完那句话便伏首谢罪,自承失礼之后,将身上所穿的家居服套头衫脱了下来。他将左肩左臂都晾在谢茂眼前,轻声说:“先生问我吧。”
拿出玉翡剑,摆出这样的姿势,要谢茂问讯。怎么问?嘴上问不出来的事,就用剑刃问。
当然,衣飞石依然不会回答。
他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谢茂,不管你怎么问,我都不会说。但是,我很对不起你,体罚我出气吧。
谢茂看着白玉刃上点滴不曾残留的鲜血,突然失笑。
放在心尖子上呵护了半辈子的人,打一巴掌都要懊悔一辈子,就到了今天的地步,兵刃相见。
他轻轻用手拍打衣飞石的脸颊,声音带笑,低不可闻:“吃定我了。”
“先生……”
“我不问了。衣飞石,我今日给你写一个‘服’字。你如此对我,”谢茂眼角微微泛红,声息渐低,却极其清晰,“是我的错。”
谢茂很喜欢替衣飞石背锅。任何衣飞石理亏的事,他总会东拉西扯到自己身上,从不许衣飞石背负太多。
今日这句“我的错”却和从前任何一句“我的错”都不同。他再不是为了替衣飞石开解脱罪,而是真正觉得自己错了。——我以为你很爱我,其实,我想错了。
衣飞石不知何故心底一慌,连手上还滴滴答答淌血都忘了,仓惶拉住谢茂袖子:“君上……”
谢茂低头握住他的手,看着他手心里长长的一道细刀口,试着用愈合术催生,并未收到效果。他便掏出干净的纱布捂住衣飞石的手心,说道:“你必然有办法,快止了血。”
“要君上亲亲才能止血!”铠铠躲在衣飞石背后,闻言探出个脑袋支招。
第425章 乡村天王(184)
“并无此事。”衣飞石连忙否认。
谢茂看着他背后缩着脑袋的白衣小童,铠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给君上看。”
衣飞石很想把铠铠拆成零件,然而,因为阻止铠铠说话,谢茂已经发过一次飙了,他只侧目多看了铠铠一眼。——出乎意料的是,一向还算听话的铠铠并不在乎他的想法,目光都关注在谢茂身上。
谢茂拿出太一镜,铠铠立刻从衣飞石背后爬出来,手指头在太阳穴里戳了戳,戳出一道银丝。
太一镜瞬间勾起银丝,在镜面中重现铠铠记忆中的景象。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青石山涧,有桃花满溪。】
【一袭山居素服的谢茂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精悍的小臂,脑袋就枕在这双赤裸的手臂上,懒洋洋地歪在被艳阳晒得温暖舒适的大青石上,翘着脚,似乎在享受春日的惬意,又似乎在欣赏眼前的美景。】
【那时候的衣飞石看上去很年轻,脸上带着天真与稚气,腰背挺直如剑,双手捏起剑诀。】
【玉翡剑宛如一道长虹,在剑诀的指引下,照着衣飞石的心意肆意流转。】
【衣飞石在炼剑。】
【风吹过,桃花簌簌而下。】
【刚刚开始祭炼玉翡剑的衣飞石在漫天桃花的飞舞中略显紧张。——并非由他亲自炼制的玉翡剑很傲娇,在空中肆意飞舞,并不绝对服从他的命令。他努力想要做到谢茂所示范的效果,欲速不达,玉翡剑失控了。】
【剑锋划破衣飞石的肩膀,绣着符文的法袍在玉翡剑的锋锐下一触即裂。】
【几乎在同时,谢茂就站在了衣飞石身前,控住了不听话的玉翡剑。】
【纷飞的桃花落下,眼看就要沾在衣飞石的肩膀上。】
【谢茂不耐烦地吹了一口气,桃花飞出去十万八千里,衣飞石肩上裂开的伤口瞬间痊愈。】
……
分明是来自于铠铠的记忆,谢茂看着却觉得似曾相识。
“亲亲就能止血了。”铠铠在一旁坚持地说。
谢茂很清楚那就是吹了一口清气。
尽管他和衣飞石的位置站得很近,尽管他的嘴唇似乎离衣飞石的肩膀也很近,但那肯定不是亲吻,就是很单纯地吹了一口气。——就和他前世借口与衣飞石切磋武艺,一双“凶狠”的拳头在衣飞石胸膛上拼命“捶打”一样,无比地单纯。
谢茂不怀疑这份记忆。
铠铠的记忆被放进了太一镜中重现,如果这份记忆有一丝不实伪造之处,太一镜必然会识破拆穿。
那证明他和衣飞石确实拥有着他所不知的前一世。
在前一世,他的衣飞石的关系也很亲密。修真之人,最亲的不是丈夫妻子,而是道侣。最看重的后辈也不是血脉亲生,而是承继道统的嫡传弟子。那段记忆中,谢茂亲自教衣飞石祭炼玉翡剑,守着衣飞石修行寸步不离,很显然,衣飞石既是他的弟子,也是他的道侣。
和许多修真小说电视剧中的“道侣”概念不同,道侣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同道修行之侣,皆称道侣。
道侣之间非常亲密。这种亲密与凡间夫妻爱侣之间的性缘关系不同,道侣之间亲密在于彼此了解对方的修行,了解对方的道,并在彼此修道的途中相伴相助。修真之人在入定破妄时,常常需要坐关,这种关键时刻就需要道侣守关保护。
衣飞石祭炼玉翡剑时,谢茂守在一边,这也是一种守关保护。若衣飞石有滑落左道的危险,谢茂立时就能发现纠正。——若是同辈小友互相看护也罢了,谢茂明显修为极高,他肯陪着衣飞石做这么基础的练习,二人关系必然十分亲密。
谢茂对这份似曾相识的记忆若有所思,仿佛还沉浸在春日和煦的美好之中。
衣飞石用沾血的手扣住了太一镜。
太一镜是上古神器,确有神器之威。衣飞石也并非普通修士,他是有圣号的轮回之主。
他的鲜血准确地捂在了太一镜的镜面之上,原本流溢着古旧光芒的太一镜瞬时黯淡了下去。谢茂此时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绝对的等级镇压之下,谢茂此时很难对衣飞石的行动进行实际干涉,但凡衣飞石不肯让他,他就拿不住衣飞石。
“先生,它在撒谎。”衣飞石对谢茂依然恭敬,对铠铠就不怎么客气了,一把摁在地上,拆了它的脑袋。
“它不是我的弟弟,它只是……”衣飞石拿着铠铠与身躯分离的脑袋,一丝鲜血也无,铠铠脸色甚至没有半点痛苦之色,还在衣飞石的手里东张西望。
“它是一道灵。”谢茂指了指他的手,发出警告,“把它拼回去。我没有前世的记忆,不代表我傻。”
衣飞石一只手扣着被神血玷污的太一镜,一只手抱着铠铠的脑袋,垂首沉默。
这种沉默就是抗拒,违逆,不愿遵从吩咐。谢茂几辈子的脸都在这几天丢光了,心想,反正我呵斥你也不听,算了,我也不嚷嚷了。他起身走到衣飞石面前,抓住铠铠脑袋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圆髻,稍微使力——提不动,衣飞石抱着铠铠的脑袋不肯给他。
“你松不松手?”谢茂问。
衣飞石与他僵持片刻,终究还是在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目光中败下阵来,胳膊一松,铠铠脑袋易手。
谢茂再伸出另一只手,放在衣飞石面前索要:“镜子。”
衣飞石依然不想给,胆气已弱,低声道:“神器已污了,我洗干净再还给先生。”
谢茂被他这不要脸的说辞都气笑了,催促道:“我对你伸了手,怎么?要我求你一句,向你讨要?”
衣飞石不可能再让铠铠向谢茂泄漏任何前世之事。施加在谢茂身上的前尘禁法并不太牢靠,在谢朝时就险些失效了,因此谢茂的怒气崩坏了铠铠设置的系统,换句话说,险些解开封印的谢茂差点就把铠铠弄死了。
目前谢茂和衣飞石并未照着衣飞石所设计的轨迹去小世界轮回,铠铠控制不了谢茂和衣飞石的转世,谢茂独自回到了真实世界的史前时期,铠铠只能把衣飞石送到谢茂身边——这一切都是谢茂的怒气所导致的失控。
前不久,衣飞石与铠铠趁机加固了谢茂身上的封印,但是,这封印能维持多久?衣飞石不能肯定。
一再让谢茂看见从前的画面,读取从前的记忆,很容易刺激他,让前尘禁法再次提前失效。
他手里握着已经被玷污的太一镜,修为比被封印的谢茂高无数个层级,只要他不肯妥协,谢茂拿他毫无办法。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得罪冒犯君上的事已然做了,一旦谢茂彻底恢复了记忆,衣飞石自认必死无疑,也不在乎此时再得罪谢茂一点半点儿——只要能完成计划,衣飞石并不在乎自己未来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