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四(188)
“我不要金蚕蛊。”那人固执地看着容舜,“我就要他的金蚕脱壳。 ”
谢茂不禁莞尔:“倒是识货。”
“常宿贞,你夺走了我的鬼子,让原本不生不死的他死于泰山北麓,你必要还我。把金蚕脱壳给我,你我两清。否则,天不容你,我死去的鬼子也绝不容你!”
那人张口吐出一道厉影,朝着容舜呼啸而去。
柿子捡软的捏,谢茂和衣飞石都不好对付,宿贞也是狂暴女修,只有容舜最好打。
何况,金蚕脱壳如今就在容舜手里攥着。
“放肆!”衣飞石动了真怒。
他给宿贞面子,给龙咎面子,哪怕谢茂让他速战速决,他也没有即刻出手。
偏偏此人是真倚老卖老,半点不识时务。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不依不饶地肖想着谢茂赐予容舜的金蚕脱壳,再次对容舜出手。宿贞因着故人情面容忍他,衣飞石哪里还忍得住?找死!
衣飞石伸出手,居然硬生生地拉住了那道从嘴里喷出来的厉影。
——作为阴天子,衣飞石是天下鬼修的祖宗,他就敢徒手捉厉鬼。
那道鬼影霎时间就化为虚无。
消散之前,凄厉横死的丑态消弭,化作本身的模样,一闪而逝。
口中飞出的这一道鬼影只是声东击西。
那人真身己扑到容舜跟前。
谢茂叹了口气。
你这样杀过来搞突袭,我要是揍你,小衣会觉得自己失职了,他肯定会不高兴的,我要是不揍你,你若是喷一口鬼气给我洗脸,小衣就真的失职了,他会更生气的。
所以,我是揍你,还是不揍你呢?谢茂难得一次选择困难。
不等谢茂做出这个艰难的选择,杀到他面前的那人突然开始“蜕皮”。
在场皆是修士,所有人都能看见一层一层的鬼影从那人身 上褪去,褪去一层,溃散一层。原本浓重凝练的身躯在层层退却的鬼影溃散之后,那人彻底失去了一身修为, 惊恐又错愕地看着谢茂。
谢茂道:“别看我, 不是我干的。”
白骨御笔的虚影在湿润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衣飞石站在十米之外,看似隔得老远,然而,这确确实实是他的手笔。
直到那人身上鬼气褪光,只剩下人影,云层之上的白骨御笔才缓缓消失。那人原本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俊朗模样,褪去鬼气之后,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脊柱都塌了下去。
——用鬼影对付谢茂,你得问问阴天子,这位天下鬼修的祖宗,他老人家乐意不乐意。
龙咎和宿贞都惊呆了。
“你拘了远秀的魂? !” 龙咎简直难以置信,他看着那佝偻的老人,“你居然拘远秀的魂?!”
那人咯咯一笑,双眸浑浊: “你见过裴家人不役鬼么?”
修士役鬼很正常,很多鬼在死后没有指引、没有常识,沾染世间因果之后无法正常轮回,只能游荡在阴界当鬼。鬼为了留在阳间,保留自己的记忆,变得日益强大,自愿为修士服役,成为役鬼。
这当中必然也有一些弱肉强食的勾当,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分,也没有那么多人去替鬼路见不平。
强行拘魂就是很暖昧的一种举动。只要修士不拘生魂,他只许借口说这个鬼为祸人间、调皮捣蛋,我才把他强行拘役,外人很难辨别真假——因为, 被拘役的鬼无法违抗自己的主人,也不可能提供对主人不利的证词。除非这个主人修为太低,控制不住鬼魂。
“远秀是你的儿子!”龙咎整个人都炸了,“你役使他,不许他轮回,你居然……炼化他!”
“飞儿。”宿贞对鬼道不太擅长,“刚才那道被你驱散的鬼影,应该是被裴佐炼成了口底魂,这是他们裴家的看家本领……这魂还能救么?”
“河东裴家?”谢茂问。
河东省裴家相当出名,因为裴家有一位天下闻名的鬼修,裴吉星。
这位裴老爷子自唐末转鬼修,精修数百年,此后就一直热衷于娶妻生子,鬼子鬼孙遍天下。要说厉害么,那是真的挺厉害,鬼修能生子会消耗巨大的修为,生出子子孙孙太了不起了。可论打架,这家也只是二流——若是裴老爷子把娶妻生子的精力都用在修行上,那还真是大BOSS级别。
裴吉星是裴佐的父亲,裴佐是一位鬼修二代。他出生的时代很早,在世上已经活了几百年了,因是半人半鬼的血脉,他修行速度很快,生育上也不如裴吉星那么艰难,毕竟,他算是半个活人。
宿贞与龙咎都认识的好友裴远秀,是裴佐众多儿子之一,也是裴佐最倚重优秀的儿子。
裴吉星娶妻生子是为了享受为人的乐趣,裴佐和他爸爸不一样,他养育儿子是为了壮大自身。
在裴佐数百年来生育出的庞大家谱中,所有子孙都是他权力的延伸、役使的工具,活着听从他的吩咐,死后成为他的役鬼。讲究着父父子子三纲五常的时代,裴佐的做法很难被指责。
直到裴远秀遇见了不认规矩的青盟首座常宿贞,和宿贞那群同样不守规矩的马仔们。
他想和宿贞一样,自由自在地为自己活着。
他试着把父亲交托的差事放一放,试着多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试着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这是个儿子反抗父亲失败、郁郁自戕的悲情故事。
裴佐认为宿贞等青盟中二青年带坏了自己的儿子,污染了儿子的思想,害儿子自杀身亡,宿贞等人则认为是裴佐变态的控制欲害死了好友。裴远秀死讯传出之后,双方都很悲痛,彼此再不相见。
“你竟然役使远秀。”龙咎依然不能相信,深受打击。
衣飞石和谢茂对视了一眼。他知道这其中有些不对。
谢茂看着那个佝偻的老人,说:“你要金蚕脱壳,是想养……那条残魂?”
裴佐咬牙不语。
到底谁中二呢?谢茂微一点头,衣飞石便抽出阴阳笛灯,阴火燃起,一道被养得白白胖胖却恍恍惚惚的残魂飘了出来,赫然是个年轻俊朗的模样。
龙咎连忙道:“远秀! ”
宿贞已双手结印,刷刷刷刷,结起四方银罗锦屏,把那道残魂困在其中。
这显然是保护的作用。
做完这一切之后,宿贞才舒眉望向那道残魂: “裴远秀,你个狗日的。”
几个孩子都惊呆了,哇哦,宿女士骂人,爆粗口。
连衣飞石都觉得,回到了修界的宿贞气质真的完全不一样。
她在这里更畅快,更肆无忌惮,丝毫不要体面——她骂人骂得毫不讲究,和容家大少夫人那样尊贵体面的身份不同,在修界江湖的她,简直是个女土匪。
衣飞石解释道:“这条魂残缺不全, 应该在死时就毁了大半,您看,”他指向那道残魂。
“有一层不太一样的薄雾浓露状的东西,都是后天用泰山阴土提炼出阴气一点点填补而成,原本这条魂留在世上的残余十不足一。替他养魂的人,花了很多精力和心血。”
宿贞和龙咎都沉默了。
裴远秀的残魂在裴佐手里,能替裴远秀养魂的人,还能是谁?
“金蚕脱壳能养这条残魂。”谢茂说。
龙咎连忙说:“我还……”两条金蚕蛊。
谢茂拍拍容舜的肩膀,对佝偻着身躯老态龙钟的裴佐说:“你也看见了,我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修行入不了门,我辛辛苦苦给他炼几件宝贝,都是给他防身用的。”
这话说得围观众人都默默垂泪。多好的师父啊,徒弟修行入不了门,这还算什么徒弟?师父居然还夸他什么都好。搁我们家,早就被扫地出门(活活打死)了。这师父还惦记着给宝贝。别人家的师父!
容舜也被拍得挺尴尬,莫名其妙想起了那根竖在客厅里的手杖。
——再学不会山川咒术,我肯定也会被揍的!
“大金蚕蛊解体数百年难得一见,得这么一张虫子皮不容易。你拿着活着的金蚕蛊养不了魂,强行剥下来的金蚕蛊皮带着死怨,也炼不出这样浑然天成的金蚕脱壳。这东西必然是极其珍贵。你想养儿子的魂,我也想护着自家徒弟,都是心尖肉,谁比谁高贵?”谢茂说。
衣飞石默默地听着谢茂装大尾巴狼。
谁比谁高贵?在谢茂的心目里,当然是他徒弟比别人都高贵。若是给童画挡灾的物件真的非金蚕脱壳不可,谢茂早就带着容舜跑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废话。他肯说废话,就是这东西没那么重要。
都是积年的老狐狸,谢茂才架了个势,裴佐就明白了。
金蚕脱壳的归属有得商量,端看出什么价。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所不同的是,最开始裴佐势在必得让谢茂开价,他只想出点珍材异宝。
如今谢茂开价,要的是他的命。
裴佐又能如何呢?他一身修为都在鬼道之上,全被衣飞石剥了个干净。
哪怕他不肯答应谢茂的暗示条件,他又有何前途可言?行将就木的老人,苟延残喘年半载,一命鸣呼。那时候,谁又来替他的远秀养魂?那群只会怂恿远秀、却从不考虑远秀处境的狗肉朋友么?
他颤巍巍地朝着谢茂下拜,低头道:“河东裴佐。”
衣飞石顺手将他扶起来。
谢茂满脸诚恳地说:“也不是不能商量嘛。”
铠铠在一旁摇头。
主子还让我不要去忽悠人,你自己帮着暴君干啥来着?
我顶多骗人家几样宝贝,钱财身外物,千金散尽还复来嘛。暴君可是连人带宝贝一起拐啊!主子你还给他加袖帮腔,真是偏心眼。正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可见从古至今的骗子就得目光远大。
大庭广众之下,谢茂和裴佐达成了初步意向,二人就不肯让外人围观细节了。
事关旧友残魂,龙咎和宿贞也很关心,提议道“可请前辈移步后山。”
后山有间不待客的茶寮,是预定的茶话会举办地点,与会诸人如莫潇潇等人,也都是裴远秀旧友
若要处置裴远秀的残魂,回酒店并不方便。不如去后山茶寮。
衣飞石上前,低声请裴佐戴上面具,即刻恢复了长袍黑影的模样。在市里转了两圈,很容易就混迹人群之中,遮掩了身份。衣飞石能轻而易举地剥夺了他的修为,也能不动神色地替他恢复。
几人从小市出来,龙咎引路,走向一道根本不存在的岔道,古色古香的茶寮近在眼前。
龙咎与宿贞都摘了面具。
让他们惊讶的是,刚刚还老态龙钟直不起腰的裴佐摘下面具,竟然又恢复了青春。
裴佐也是神色复杂。
剥去他修炼数百年的鬼修不容易,瞬息间再还给他就更难了。衣飞石能将此做得不动声色。这种强大让裴佐很难想象,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