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四(150)
小傀儡默默吐了一口血。
铠铠惊住了:“现在不流行气吐血了吧?……我也没说什么呀。”
他嘴上没把门,身体倒是很关切地凑了上去,从小兜兜里掏出一堆药丸子,关心地问小傀儡:“你怎么了啊?我有药,你吃啵?”
“我用白骨笛暂时封住了你主子的神魂,再等一等。”小傀儡不吃铠铠递来的药,用铠铠的袖子擦嘴。
铠铠有点嫌弃他,想想还是算了,就这么让他用自己袖子擦去嘴角的血。
两个巴掌大的小人儿相对而立,站了一会儿,铠铠智商突然上线:“什么叫‘再等一等’?风控小儿,你丫是不是又使坏?我主子神魂虚弱是你捣鬼不?!你给我说清楚!”
“当然不是我。你看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吗?”小傀儡小脸煞白,看着挺无辜。
铠铠满脸狐疑:“你当然有。”
小傀儡哭笑不得,说:“你主子是什么身份?我能在他神魂上做手脚,起码是大半个圣人了吧?还需要做个小程序吗?”
“具体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你肯定是知情者。”铠铠一口咬定。
小傀儡不说话。
这么多年来,他只和铠铠相伴,互相知道彼此的存在。因他说过,一旦身份暴露就会死亡,大咧咧的铠铠始终对他的存在守口如瓶,连衣飞石面前都没有泄露半句。
饶是如此,许多重要的事情,他还是不能告诉铠铠。
他没有倾诉的欲望。
何况,许多事情,一旦说出来了,就会使温情脉脉的一切都变得残忍。
他是一道风险把控程序,是谢茂留下的终极保险。
他的任务是,确保谢茂在彻底控制住戾气之前,绝不恢复记忆。
如他所说,他确实不能对衣飞石的神魂做任何手脚,换句话说,他也无法阻止衣飞石的神魂崩溃。
目前能够救衣飞石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衣飞石自己,另一个则是恢复了记忆的谢茂。
他是风险把控程序,明白自己的职责。他既要确保谢茂的记忆状态,也要保证衣飞石不出意外。照着君上目前对衣飞石的重视程度,倘若衣飞石出了意外,所有人的下场都很难说。
谢茂目前面临的心魔障,就是风控设置的一道测试关卡。
——只有他顺利通过了心魔测试,风控才敢让他恢复记忆。
如果谢茂选择杀衣飞石破除心魔,那么,他的记忆还远远不到可以恢复的时候。
衣飞石只能自求多福了。
如果谢茂不选择杀衣飞石,这倒是通过了风控的测验,问题是,不杀衣飞石,谢茂根本不可能从心魔障中脱出。所以,这需要风控来把握其中的程度。
风控需要判断,谢茂能够在心魔障中耗费多久?他是否永远都不会选择伤害衣飞石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确认这一点之后,风控才能做出评估,选择是否松开谢茂的记忆封印。
这将是个很艰难的判断过程。
艰难之处不在于判断的难度,而是一旦判断失误,后果将不堪设想。
陷入心魔障之后,谢茂的时间已经停滞。风控不得不耗费大量的心血精元,在停滞的心魔轮回中监看着两边的进程。期间他还得强行压制衣飞石的神魂损耗,恐防出现时间停滞后,衣飞石神魂不断轮回削弱瞬间崩溃的恶果。
让风控很意外的是,他没能拿到最终的评估结果。
因为,君上之所以是君上,总有办法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谢茂当然没有用杀死衣飞石的方式来破除心魔。
负责监控谢茂与衣飞石两边心魔进程的风控深陷无语困境,终于理解了铠铠身为系统时的无奈。
……君上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众所周知,心魔障之所以难搞,是因为它是潜藏在修士内心中的缺憾与执念,是人摇摆不定的苦难,一旦显化,它既扎人心肝又完全不讲道理。强悍如衣飞石都被它折磨得没了脾气。
你对着自己心中的痛处和缺憾怎么讲道理?必然是自己知道有毛病了,才会心魔丛生。
但是,人对自己的心魔讲不了道理,因为对手是自己。
——谢茂对衣飞石可以讲道理啊。
就在无数次二人心魔无缝衔接的瞬间,谢茂抓紧机会抱住衣飞石:“小衣,救我!”
衣飞石愣住了。什么情况?
“你在心魔障中无法自拔,我循着神魂来寻你,被你拖入了心魔障中。如今我也出不去了。你要救我。”谢茂知道衣飞石的弱点在何处。
衣飞石喜欢他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只要稍微示弱,衣飞石就心痛得不行,立马举手投降。
这会儿谢茂一口一个“救我”,望着衣飞石的眼神还有些可怜的湿润,衣飞石脸色都变了。
“先生莫急,我在。”衣飞石下意识地握住谢茂伸来的手,嗓音沙哑却稳定。
什么心魔?什么愧疚羞耻?陛下安危跟前,统统都要靠边站。
别说断了颈骨,就算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断成渣滓,他爬也要爬起来替陛下一战。
“咦,我怎么觉得……”铠铠丢下小傀儡,重新跳上谢茂的胳膊,“主子好像稳定下来了?”
风控无语地擦了擦口鼻处的鲜血,叮嘱说:“不要说我来过。”
“哦哦,你去吧。”铠铠是标准的“主子安全了,风控你随便哪儿凉快去哪儿吧”,看都没回头看风控一眼,只瞅着谢茂的胳膊不住嘀咕,“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啊?待会儿不会再恶化吧?”
那可能是,情之所至,天下无敌吧。
风控心中默默吐了个槽。
至于恢复记忆,他苦心设计的心魔障就被谢茂顺手破了,只能推迟处置。
风控设计的心魔障厉害之处,就在于用真实的衣飞石凿实了谢茂面对心魔的痛苦。这是个很天才的设计,也如愿把谢茂逼得快炸毛了。偏偏谢茂破局的关键,也正是利用了衣飞石的真实。
风控知道自己必须深藏一段时间。就算心魔伎俩难以捉摸,设局的痕迹也不算很明显,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依然要尽量少出现,恐防谢茂疑心。
当藏在君上背后的风险把控程序,真的很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被捉出来!
第529章 两界共主(43)
谢茂说,他的心魔是目睹衣飞石之死。衣飞石的心魔障就瞬间就破碎了。
谢朝的一切化作虚无,谢茂眼前仅剩下衣飞石大如山川浩海的神魂,下一秒,神魂剧烈收缩,化作一个与谢茂同样等身的尺寸,站在谢茂跟前。
二人脚下是一片虚无。
所谓虚无,其实也不是彻底没有。他们都在谢茂的身体里。
人身有五行阴阳,自成世界。浮于世界之表,幻入肉身之里,混混沌沌,仿佛虚无。
“……先生。”
衣飞石的表情相当羞耻,还有一种无法面对的难堪。
心魔这种东西原本是杀死大修大能的终极劫数,许多与天不朽的大修士很难被打败,却最终死于自身心魔。衣飞石陷入心魔障中,原本也很惊险,若非风控强行用白骨笛封禁,他的神魂也已然崩溃——然而,他和谢茂都不知道这一点。
衣飞石所知道的是,他的心魔被谢茂一句话就给破了。
——闹着玩儿一样。
就好像这个很严重的局面全是他矫情拿势,明明屁事儿没有,非要作,非要闹。
谢茂看着他。
谢茂的眼神中带着审视,绝不是一贯柔软的宠溺与爱慕。
这代表着谢茂在琢磨他的立场,思考他的动机,不再是毫不迟疑地信任。
……不再是爱侣的关系。
明白这一点之后,衣飞石不敢再与谢茂对视,他垂下眼睑,低头屈膝想跪下。
没等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谢茂已伸手抱住他,手掌在他背心轻抚:“小衣,若我的记忆常识没有错,修士堕入心魔障中,陨落者十之七八。这不是儿戏。你告诉我,何谓心魔?”
“摇摆不定,即是心魔。”衣飞石的修真教材是谢茂所写,标准答案也不会有误差。
“心魔是对自身的怀疑。你想救我,你把我看得比你关心的任何东西——包括你的善恶,你认知中的正确错误,你立身处世认同不认同的一切——都重要,这是毋庸置疑也绝不会摇摆不定的事。”
谢茂捧住他的脸,看着他始终不敢面对自己的双眼,温柔肯定地说,“你爱我。”
衣飞石满嘴苦涩,低声道:“臣有罪。”
“爱不是罪。”谢茂安慰他。
“如果臣如从前千万年一样,将‘爱’……”他提起这个字,就有一种负罪的嘲弄与耻辱,“藏在心中,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它确实不是罪。但是,臣没有守住分寸。因为‘爱’,狂妄自持,谋害君上,强辱君上……这就是臣不能被宽恕的罪。”
自新古时代衣飞石恢复记忆以来,谢茂很难得听他倾诉一回。人的心内藏了秘密,如何坦然面对?
“爱是甜蜜欢欣,爱是信任倚靠,爱是互相扶持,爱是臣与君上相遇那一日的艳阳轻风,是臣守在君上身畔的日日夜夜,爱是好的,是让人高兴的。”衣飞石低头,声音颤抖,“不是背后的沉默与猜忌,不是放在茶内的九转迷心种子,不是偷来的宠爱与追逐……”
“臣爱了君上千万年。”
“打从臣偷偷盘算着,如何才能放倒君上,将君上送入轮回起,臣对陛下的感情就不再是爱了。”
衣飞石很难面对这样的自己,他剖开自己的心,越看越觉得黑暗,“那是臣的私欲。”
谢茂给他揉着背心,想了想,说:“这么做肯定不对。”
衣飞石被谢茂这被迫主持家务事的口吻噎住了。
都说不爱发脾气的人,一旦被惹爆了,气势很惊人,君上从前就是那么个脾气。轻易不会生气,生气了非常可怕。到最后谢茂被异血之患惹得心浮气躁,天天都在暴雷,天天都很可怕。
但是,谢茂确实不是那种笑眯眯杀人的脾气秉性。
他不会一边温声细语和你讲道理,一边含笑慈爱地往你腰上插一刀。
衣飞石被谢茂揉得心里发毛,谢茂还絮絮地跟他说:“我都八成听明白了。你喜欢我,暗算我,逼着我只能跟你捆绑轮回,对不对?”
这其中当然还有很多别的考量,衣飞石的初心用意绝不是将谢茂据为己有,但是,谢茂非要这么说,衣飞石四舍五入一下,觉得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他低头认罪:“臣有罪。”
“对不对?”谢茂开始训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