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215)
借着一盏昏灯遮掩,冼秀华任两行泪无声息地流干净,然后她用帕子擦了一把脸,坚定地许诺,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忍得住。
深夜的监室里,她躺在大通铺上,将洗漱时偷偷从塑料梳子上掰下来的一根梳齿取了出来。被子成功挡住了监控,她小心地将那尖细的梳齿从指甲缝隙中插了进去——
太疼了!十指果真连着心,连心脏都疼抽抽了。
然而女人忍住了钻心的痛,愣是没让任何人发现她的异常,自己给自己上了个酷刑——她咬紧牙,猛地用力挑动肉里的梳齿,竟真的把自己的指甲拔下来了。
为免被人发现,她将一片片指甲吞进腹中,将血淋淋的手指塞进嘴里,用力地吮了一吮。然后她又向后翻折着手掌,垫在自己的臀下,借助身体的重量与一颗狠硬的心,硬生生将几根手指反向折断了。
从头到尾,她一声不吭。
打认罪起,冼秀华表现出的愚昧和顺服最大程度地消解了那些人对她的戒心——她也确实是一直故意这么做的。
直到她看见了那些记者的镜头。她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我是冤枉的!”于是她拼尽全力挣开了民警的束缚,冲着那些象征希望的镜头喊出来,连带着那个苦命孩子的份儿一起喊出来,“我是冤枉的!”
我是冤枉的!
第152章 斗象(一)
得知咸宝生案的真凶是邹树贤,盛宁去市局找了蒋贺之。他想请蒋队长网开一面,准许他见一见曾经的救命恩人。
盛宁久未在市局出现,这一到来,周遭人的反应多少有点喧杂。毕竟,这个局里谁不知道曾经“检警一家”好得黏黏糊糊,但这位貌似冰清玉洁的盛检在他们队长失势时便另觅高枝了,这是又腆着脸求复合了?蒋队长的那些队员们佯装公务繁忙,在两个男人身边来来回回,投去一束束叵测的目光。
蒋贺之阻止不了众人的指指点点,眉头一紧,对盛宁说:“换个地方吧。”
两人落座于市局附近的一家茶室,装潢虽雅,地方却不大,只有半开放式的包间。所幸这会儿是上班时间,也算清净私密。蒋贺之告诉盛宁,老沙正在看守所亲自提讯嫌疑人,案子目前的牵扯十分复杂,各方都在关注,很难“网开一面”了。
“我听到一个消息,”盛宁倒不强求,低头抿一口清茶,说,“省里已要求老沙召开关于咸宝生案的新闻发布会,通报案件进展,消除近期不良的舆论影响。”
“我认为咸宝生案只是引信,它真正想引爆的是当年石玥被毁容的案子。”蒋贺之还无法立即将邹树贤、咸宝生与花姨三人用这么惨烈的牺牲联系在一块儿,但猜得也八九不离十了,“据我推断,案发后,咸晓光成了他人的替罪羊,先是遭到了残酷的刑讯被迫认罪,取保后想要申冤,又被唯恐真相暴露的人杀害并伪造成了自杀。这件旧案由老沙主办,老沙一定知道当年的隐情,也一定正包庇着真正伤害石玥的人。”
盛宁微微蹙眉:“所以我很担心,在市局的新闻发布会召开前,会有人暗中威胁老沙,要他在发布会上作出偏袒一方的‘澄清正名’。”
“还用威胁么?别忘了我们这个沙局是‘沙很难’,用不着别人威胁,按他一贯的风格,也是推诿扯皮不作为……”蒋贺之嘴上愤其不公,实际上却很难完全专注于案情。他的目光始终不自控地落在了盛宁的脖子上。
恰巧服务员小姐端来方才漏送的茶点,一点干果与几款糕点,摆盘挺精巧。盛宁抬头向服务员小姐致谢,随他微扬下巴微抻脖颈,蒋贺之就更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作品”——
几枚齿印和吻痕,彼此交缠叠印,隐约透现于检察衬衣的洁白衣领与更洁白的肌肤上,红梅覆雪般,艳煞人。
爱欲过剩,痛苦便也过剩。蒋贺之懊恼于自己又一次的“情不自禁”,他明明受教于母亲,最厌恶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暂且不谈案子了,盛宁似乎没注意到对方越来越灼烈也越来越痛苦的眼神,又举杯垂眸,抿了口茶:“那天忙着查线索,也没问你一声,你怎么又回来了?这回打算在洸州留多久?”
蒋贺之不回话,反将目光径直投向盛宁的眼睛。他发现,这人竟平静得仿佛那一夜、那许多夜都从未发生。他对他成瘾已久、入魔已深,可对方好像真把他当个男妓待,招即来挥即去,说忘怀就忘怀。他暗道自己真是可笑,又道,这人真是可怕。
“怎么了?”盛宁终于被这双眼盯得不自在了,伸手掀了一下衣领,试图遮挡脖子上那些暧昧艳丽的痕迹。他佯装循声顾盼别处,实则是根本怯于跟这个男人对视。
“我要结婚了。”
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蒋贺之终于有了稍许报复的快感。因为他也在盛宁的表情中体会到了那种被扎一刀的痛苦,还当场见了血。他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想,原来你也会痛,原来再寒的月亮再硬的玉,真到伤心处,也会熔融成水也会支离破碎。
“可……”盛宁努力平复心绪,可所作皆是无用功,一开口,话都不利索了,“可你……”
蒋贺之知道这人担心的是自己的性取向,笑笑道:“全香港都知道,对方肯定也知道。”知道还能同意,想来也是商业考量,他也喝了一口茶,说下去:“豪门么,利字当头,子女的婚姻也是商业筹码,爱情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什么时候?”在没人注意的桌子底下,盛宁五指不住收拢,悄悄地、用力地拧了一把自己的左腹——久未愈合的伤口受到撕扯,更疼了。但只有疼痛才能维持他此刻不会失态。
“我爸说越快越好,毕竟三十而立,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说着,蒋贺之又故作轻松地耸肩膀,笑一笑,“我会先订婚,订婚仪式很隆重,那些耳熟能详的政商名人与国际贵宾都会到场,你会在电视上看到的。”
“恭喜……恭喜……”盛宁突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来意。他喃喃重复着“恭喜”,又语无伦次地说着,“我……我……检察院还有事……”
话未说完,他便霍然而起,转身即逃。
步履全乱,逃得太急了,“砰”一声就与端着茶水与茶点的服务员小姐撞了个满怀——
紧接着又是“咣”一响,茶壶茶杯四分五裂,干果糕点洒了一地,正腾波鼓浪着的沸水泼了这个男人一身。
“对不起……”两个有礼貌的人互道“对不起”,然后同时蹲下身,开始收拾起地上的狼藉。
“没关系,没关系,不用帮忙了,我来收拾就好……”明明是对方没长眼似的撞了自己,但身为服务员的女孩儿仍关切又歉疚地询问,“没烫着你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她想,壶里是适宜烹茶的“三沸水”,肯定还是烫着了。
因为这个男人把脸埋得很低,双肩以个不易为人察觉的幅度轻颤,像极了在流泪。
盛宁从没这么狼狈过。
“对不起……对不起……”为了支撑自己不会瘫倒,原本蹲着的他晃动一下上身,便屈膝跪在了地上。他一边徒手清理地上的茶具碎片,将玻璃、陶瓷一类的碴子抓握在手心里,一边轻声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蒋贺之一直在盛宁身后静静地看着。只差数秒钟或者一两步,他就会像过去那样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拥抱他,亲吻他,抚慰他。
但他终究还是说服了自己停留在原地。他目睹他狼狈地跪倒、喋喋地致歉、胡乱地清理……地上那些茶具碎片就像尖利的喙,抓一下,就啄他一道血口子。
最后他闭了闭眼,转身狠心离去。
随着咸宝生案真凶邹树贤的曝光,付勉敏锐地意识到,不妙了。为了项上顶戴,为了身家性命,他也得阻止那桩旧案被人重新提及。但当初邹树贤就油盐不进,眼下全省媒体都在监督这个特殊的嫌疑人,更不可能再像对付韩恕、李乃军那般除之后快。付勉已隐隐觉出,从被骆亦浦拉拢着重新站队起,自己就上了一只无形的套,已是进亦难、退亦难了。然而他的妻子张娅却依旧一脸的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