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40)
——公安已经找到那个司机了,那个深夜从湄洲载你回洸州的司机,就在项北遇害的那天凌晨……所以,项北也是你杀的,对吗?
——是,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我做这些都是因为你……
不用听完,蒋贺之就都懂了。警方确实正在湛江悬赏寻找那位曾载过盛艺的出租车司机,但迄今还没找到,以现有的证据无法为盛艺定罪,这是盛宁以“诈供”的手段获取了她认罪的口供。
他也已经意识到,那个面目可憎的阿佘说的都是真的,自己已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又或者谁也没错。因为回避近亲属的法律规定,这个案子他不能问,他不能说,阴差阳错,就变成这样了。
盛宁闭了闭眼睛,轻轻叹息:“我太了解沈司鸿了,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束手就擒……”
他也太了解自己姐姐了。上一回她囿于亲情没有追随爱人去往深山,这一回她的选择会不一样。
他想留姐姐一条命。至少让她接受公平公正的法律审判。她虽罪无可恕,但若对受害者家属赔偿到位,大概率会判处死缓或者无期,漫长的铁窗岁月兴许会改变她为爱寻短的想法,兴许会让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这个男人,他最爱的这个男人亲手断送了这一可能。
“你那天问我,当杨曦准备点火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想到你曾经对我说,喜欢这两个字于你分量很重,一开口就是一辈子。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样。我确实想过成全姐姐一死了之,可我实在不舍得弃你一个人,我怕你在梦里思念母亲的时候没人为你擦眼泪,我想跟你一辈子……”盛宁仍想对蒋贺之笑一下,但这浅浅一笑止不住一道滑落的泪,“但系你点解唔信我(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盛宁……我……”他的眼睛被他的泪水灼得发红,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拿去吧……”盛宁将这支“钢笔”递给对方。快站不住了,他晃了晃上身,以个极轻极轻的声音道,“给岑菲儿父母一个交代,告诉他们,凶手已经伏法了……”
蒋贺之颤抖着伸手接过这支“钢笔”。无意间触到了一截冰凉冰凉的指尖,但盛宁犹如触电一般,瞬间就把自己的手指抽回了。
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盛宁,对不起……对不起……”蒋贺之又唤了他一声,是一种央求的、告饶的、近乎绝望的语气,“我真的没想过会弄成这样……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
盛宁似已不愿就这话题深究下去,人都死了,将归尘归土,有没有选择、有没有更好的选择还有什么关系?肩膀有点疼,头也更疼了,他已累到极点,只能麻木地又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身后的蒋贺之好像还在喊他。
无论对方如何以嘶吼标榜对他的爱情,他都不想听,也都听不见了。自大队办公室传来的欢乐气氛掩掉了两个男人悲怆的泪眼,应该是他这个嫌犯家属放弃了纠缠警方,上级领导便来了通知,大案告破,所有参与此案的刑警都将受到嘉奖。
跨出市局大门,兜头泼来九月热辣的阳光,盛宁却短暂地失明了。他独自立在十字路口,听见耳边阵阵起伏的喧嚷声,初听像激烈的鼓乐,再听就明白了,两支车队狭路相逢,一头是殡车,一头是喜车,谁也不肯相让,就吵起来了。
原来人类的悲欢真的并不相通。
直到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盛宁才恢复知觉。他低头查看手机,是母亲的短信,催他立即回家。
这会儿还瞒着她姐姐出事的消息,但盛宁深知是瞒不住的。码头枪战的新闻铺天盖地,电视、报纸轮番报道,街坊四邻也议论纷纷。有人说是贪官携情妇外逃被双双击毙,也有人说是贪官情妇见外逃无望选择殉情而死,还有谁的侄子的同学就是现场一名警察,于是抖露了最劲爆的内幕,说情妇家里就有个司法工作人员,为了升官选择了大义灭亲,不然以那贪官的周密与狡诈,才抓不到、打不死咧。
甘雪虽然昏迷了十来年,但她不是傻子。她已经联系不上女儿了。她也通过新闻镜头看见了枪战现场横陈的两具尸首,一男一女,虽只以“沈某”“盛某”代称,画面也做了马赛克处理,但再模糊的画面又怎能瞒过一位母亲的眼睛呢?
盛宁走近家门,却看见家中门窗大开,母亲正坐在窗台上,一脸悲绝地望着门外的他。她穿一身雪白的雪纺睡裙,丧服一样,家里的沙发和书柜也都蒙着白布,宛如高悬的祭幛。
“好几个邻居都说,那个大义灭亲的司法工作人员是你……”甘雪歪着头,木愣愣地望着儿子,又摇头安慰自己道,“我觉得不会是你,我的宁宁不会出卖他的姐姐,肯定、肯定是那个蒋贺之……”
“妈,姐姐她……她犯了错……”到了这个地步,他仍想维护他——他总是愿意维护他的。他向前挪近一步,劝她道,“妈,你先下来……”
“那么说,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甘雪仍愣愣盯着儿子的脸,仿佛再不识得他一样。忽然,她从肺腔中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撕裂般的“天爷啊!”
这超乎人类分贝的嘶喊声一下就触发了盛宁的头疼。
“天爷啊!”母亲狞着脸喊,“我十月怀胎是生了块石头吗?!”
盛宁发现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石头才不趋爱,你给他爱也糟蹋了。
“你满脑子只有公义,只有法律,你还有亲情,你还有人性吗?!”女儿为救家人泥足深陷,儿子却为了仕途出卖了自己的亲姐姐,甘雪肝肠寸断,声声泣血地质问他,“你姐姐是犯了错,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可谁都可以唾弃她、辱骂她、背叛她,唯独你不行……她是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
“妈,你先下来……”昔日的好口才荡然无存,盛宁头疼欲裂,完全不知该如何告慰母亲,只能一点点地向她靠近,“姐姐的事情我慢慢跟你解释,你先下来……”
“不,不对……也不能怪你……还是应该怪我……是我害了你姐姐一辈子……如果当年出车祸的时候我跟你爸爸一块儿去了,她就不用出卖自己,也就不会横尸街头了……”现在还不晚。甘雪意识到,现在还不晚。她这就可以去陪她多舛的可怜的小女儿,也好与逝去多年的丈夫团聚。
想到这里,甘雪拢了拢被高楼的风吹乱的头发,心满意足地对儿子笑了一下,笑了最后一下,然后便纵身仰倒,如一只雪白的燕子,轻盈盈地飞出了窗口。
“妈!”盛宁疯了般扑上去,伸手去抓——母亲的白色睡裙从他指间溜过,因重力疾速下坠,发出布料撕裂的声音。
只差一点就抓住她了。
砰一声,是重物坠地的巨响,紧接着街坊四邻就涌了出来,尖叫声响彻天地。
“跳楼啦!有人跳楼啦!”
第99章 衣冠(一)
1994年的春节,胡石银至今难忘。他本来只想循着礼数给领导拜年,没想到一进方宅大门,就惹上了一桩大麻烦。
方兴奎拿出了洸湄跨江大桥的工程图纸与转包合同,美其名曰:给他一个发财的机会。胡石银诺诺接过合同一看,冷汗骤下。他之前就听这位方副市长暗示过要他来接手承建这座大桥,但他也做了几年建筑生意,知道这么一座跨江大桥,12个亿如何也造不下来,于是打个哈哈搪塞过去,没想到对方早计划好了先礼后兵,这回竟直接逼他签字。
“方副市长,这个项目我们美合真的做不了,您、您要不另找高明吧?”胡石银递上了孝敬用的名烟好酒,里头其实还悄悄夹着一本房产证,但方兴奎一眼没看。太多了。中华烟能当烧火柴,茅台酒能当泡脚水。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