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28)
“不是……”周晨鸢更夸张地抽动鼻子,细闻了闻,还真不是什么汗臭味,而是一股清冽的沁人的气息,冷蕊寒花才有的那种淡香。穿过热得稠厚的空气,这股气息一直温柔近乎狎昵地撩动他的鼻端,周晨鸢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愈发暴躁烦闷了。
直到满世界都寻找起了周公子,万勇才知道他们绑了不该绑的人了。两人在工人宿舍里的谈话他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总觉得这位盛处长不像孙淼说的那样,他不仅办案能力出众,好像还挺有良心——高位者为数不多的那种良心。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但眼下不是认错的时候。那辆白色小客车已经销毁,此处也是荒无人迹的废弃工厂,但按这全省警力悉数出动的态势,被警察追查到这里也是迟早的事。众司机此刻都慌了神,有人提议,干脆就按原计划让阿蟾把绑来的两个人都杀了,反正阿蟾“好似猪甘蠢”,就算被警方查到也不怕。阿蟾是谁?司机家属中的一个傻子,家中一张重症精神疾病的诊
断证明书,杀人都不怕枪毙。可这会儿阿蟾疯病发作了,根本听不懂人话了。你怂恿他杀人,他就嘻嘻哈哈、咿咿呀呀地满厂飞跑,嘴里喊着“杀喽”“杀喽”。
万勇没第一时间把人解决,原本是想先跟这位盛处长谈一谈,把众司机与家属们的难处跟他说一说,如果他改了主意也就犯不上杀人了。但这会儿他已经听孙淼说了,这位周公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你若伤他一根头发,他必灭你九族三代。而且人家亲爹亲外公都是高到跟山一样、高到不能再高的官儿,说到定然做到,抹掉你们几个人,就跟抹掉灶上一层灰一样简单。
“怎么办?”众人越来越急了。收音机里又在播那起街头绑票案,悬赏征集白色小客车的线索。有司机提议,“要不把人放了,就说是误会?”
“这人骂爹骂娘骂了一路,孙处长说的没错,这样子就不是好相与的,就算放了他也肯定会遭他报复的!”
“事到如今,甭管是不是抓错人了,只能都杀了。”
“可阿蟾他傻了呀,谁动这个手呢?”
……
“是我把大伙儿带上这条船的,如今船要翻了,当然应该我来!”万勇血气再度上涌,咬一咬牙,提起一把长刀就冲了出去。
卸了锁,他一脚踹开工人宿舍的门,大步闯入,挥刀就朝床上的周晨鸢劈了下去——
第90章 转身(二)
千钧一发之际,盛宁毫不犹豫便扑身上去,下意识地抬臂一挡——刀刃深深没进肩膀,鲜血瞬间迸溅,犹如在肩头绽了一朵俏丽的血花儿。
盛宁忍着剧痛,判断出对方手中是柄至少50公分的长刀,刀身长,刀柄也长,行凶必然不便。眼见万勇杀红了眼,举刀又劈第二下,他再次挺身而出,双臂自万勇胁下穿过,竟牢牢地将他抱住了。
为了脱身,万勇立即挥刀一阵乱砍。但长刀的优势是攻击距离更远,近身搏斗还不如匕首捅人方便,几番攻击不到就近在眼前的盛宁,万勇也终于泄了力气,稍稍冷静下来。
“万勇,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你这一刀下去,逞的是一时之能一时之快,毁的却是你老万家几十年的忠烈之名,值吗!”感受到被抱住的万勇明显一颤,盛宁仍一刻不敢放松钳制对方的双手,继续严声道,“你爷爷万定国1918年生人,贫农出身,1933年参加红军,长征路上,巧渡金沙江,飞夺泸定桥,化过雪山的积水解渴,掏过老鼠洞里的存粮果腹,最后五个兄弟都壮烈牺牲了,就活下他一个……你奶奶刘巧霞1920年生人,14岁就加入了‘妇战团’,而后又加入了新四军,一样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你们家里应该至今还保留着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的功勋章吧……倘若两位老人家能够活到今天,都是拥有几十年党龄的老战士,都是新中国的见证者与奠基人,也都会在国庆的时候被请上天安门观礼……对了,还有你的父亲万新民,也是钢铁厂的优秀员工,一家人日子虽清寒,他却高风亮节,连单位分房都主动礼让给了条件更困难的其它职工,这样的光荣家庭,我称它一声‘忠烈之家’,没有错吧?”
万勇又是猛烈一颤。他万没想到,这位从未谋过面的检察官不单能叫准自己的名字,居然连自家这些早已没人提及的旧事都一清二楚。
肩膀伤口极深,血流如注,盛宁本就病病殃殃,再带伤多说几句,便更吃力了。他眉心略蹙一下,又咬牙强撑着说:“你爷爷因病过世得早,父母工作又忙,你幼年是跟着你奶奶一起长大,我想,在你的成长过程中,她一定常跟你讲述当年那些热血激荡的革命故事,也一定没少教育你长大要怀赤子心、要行忠义事,所以你才会养成这样一副铁胆热肠,才会一次次在他人遇险之际选择挺身而出……”
而那最后一次的“挺身而出”正是万勇心口的一道伤。
那天他刚刚出完车,回家路上却见到两个流氓模样的男人正在纠缠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板着人家的肩膀不让走,手都伸到姑娘的裙底了。姑娘哭哭啼啼的,一直在说“不要”,一直在呼“救命”,听得万勇一腔热血直冲头顶,毫不犹豫地就冲上前去询问制止。流氓仗着人多一个,朝他的面门就挥来一拳,万勇被打得两眼漆黑,想也不想便挥拳反击。结果一下子反击狠了,打得其中一人掉头就跑,结果不慎摔断了右外踝骨。经法医鉴定构成轻伤一级,他得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又或者向伤者道歉赔偿,以期达成和解协议,免于处罚。
两个流氓开口就要五十万,已经羁押于看守所的万勇实在气不过,托律师和老娘找到那被救的女孩,求她说明真相。可由于该两名男子是黑社会,被救的女孩唯恐事后遭到报复,只含混其词地说与那两人是朋友间的玩闹,就再不肯出面作证了。
一腔热血换来满地狼藉,看守所中的万勇心灰意冷,心力交瘁,为免遭受重判,只得认罪认罚,砸锅卖铁地赔偿了15万元的和解金,最后“成功”得到了一个免予刑事处罚的判决。
没坐牢,家中老娘还觉得庆幸,谢天谢地谢菩萨,可没坐牢不等于没犯罪,万勇以前获得的那枚五一劳动奖章被收回了,连着国企巴士公司的铁饭碗都弄丢了,只能去私人车队跑长途。
想到遭遇的种种不公,万勇再次血冲头顶,他两腮肌肉凸鼓,又扬起刀来挥了一下,试图从盛宁的钳制下挣脱——然而这个病弱又带伤的年轻人竟有一股他也料想不到的力气。他一把两把都没挣开他的束缚,眼泪倒流了下来。他嘴里喃喃地蹦出几个字,“不公平……”
“是不公平,也是该不服、不忿,但你个人的不服和不忿还不了你公平,”事无巨细的工作习惯令盛宁早就查看过该案的判决书了,他轻声却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我能。”
“你……你怎么能?”一言切中要害,万勇当场愣住。
“是的,我能……”盛宁忍着伤处越来越火烧火燎的疼,又重申一遍,“也许只有我能。”
万勇毫无疑问地起疑了、动心了,他说:“都是三年前的旧案了,法院都判了……”
“发现下级人民法院已经生效的判决、裁定存在错误,上级人民检察院可按审判监督程序提出抗诉,该抗诉不受时间限制……”盛宁失血过多,手臂渐软,再抱不住眼前这个劲瘦强悍的中年男人。感受到此人的敌意正在消退,他终于小心地松了手。眼前刀光依旧森森,确认对方暂没有行凶的歹意,他才慢慢地后退两步,仰头倚靠在墙上,喘息着。
刚刚死里逃生的周晨鸢一直瞠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盛宁。天已经黑了,哪儿哪儿都很黑,就这人站在一方皎洁莹白的月光里,很冷,很静。
“唐马区法院的判决书上,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都有错误……一是女孩对案件细节的描述违反常情常理,显是受到威胁所致,法院怎可轻易认定她与两名伤者是朋友;二是有意回避了伤者对女孩的施暴行为,未确认你有正当防卫的权利;三是综合当晚情况,伤者可能是在路灯不明、路面不平等多重因素作用下摔倒受伤,无法证明是你的行为超过了正当防卫的必要限度,你无需承担刑事及民事赔偿责任……”抬手捂住左臂上那道皮开肉绽的刀伤,盛宁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往下说,“法是任何人都不容逾越的底线,但底线之上还有天理、有人情,作为路人,你不顾自身可能因此遭遇的危险和麻烦,勇于挺身对暴行进行劝止,理应获得提倡和肯定。那件案子明显存在司法失能乃至不廉不公,我来为你写这封抗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