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92)
最开始排练的歌是他们在酒吧音乐节演过上百遍的老歌,早已经熟得有了肌肉记忆,按理说绝不该出现任何闪失,可七媛不知怎么总出岔子,要么打得有点晃,要么好几处镲没给到,全是不该搬上台面来的低级错误。
前三遍张沉还算有耐心,喊停再重来,可直到第四遍这首早烂熟于心的歌竟还没合上,张沉不想再浪费时间找不痛快,把吉他撂在一旁的沙发上,去电源处挨个拔了乐器音箱的电线,又一个人走去冰箱拿出瓶可乐拧开,什么多余废话也没说。
老刘同样觉得排老歌排到这种糟心程度实在离谱,眼见张沉靠在沙发上喝可乐,约摸着他的耐心已经快被耗光,忙打圆场,隔空向张沉喊话:“七媛这状态肯定没法上台演,不然我们临时借一个鼓手?上次血白鸽键盘生病的时候他们不是借你过去弹了一场么,一会儿打个电话问问?”老刘把自己那只拔了线的贝斯撂在地板上,呼哧一声就地坐下,他在不寻常的两人中间扫了一来回,见没人回应自己刚刚的建议,急得脑门冒热汗,又说起新主意来:“不愿意外借也行,那我们抓紧时间改一版编曲?周六把鼓去掉,整体听起来轻一些,观众没准觉得挺新鲜。”
张沉靠着沙发没动身,直直问套鼓后呆坐着的七媛:“你还能打吗?打不下去我和老刘临时改一版编曲,现在给我一个准话。”
听到张沉发话,一直没表情的七媛终于有了些反应,只不过动作看起来钝得很,眼神也没什么焦距,她随手揉了一把头发,嘴张开又合上,像是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开开合合好几次终于吐出一句话:“你们俩重新改一版吧。”
张沉没什么意见,点着头说了声“好”之后不再说话。
气氛这样诡异地僵持着,最煎熬的还属局外人老刘,他被这两个人逼得脑瓜子疼,默不作声挨在张沉身旁坐下,瞥了眼不远处仍坐在套鼓后没动的七媛,小声问:“是不是你俩又吵架了?每次你俩吵架她就这样。”
张沉说:“这次比你想象得严重。”
老刘耸耸肩,没当回事:“她哪次不是要死要活的?后来还不是又和好了?”
可他刚说完,一直在原地没动的七媛忽然站起来,眼睛不看他俩,话却是对着他们说:“我们晚上一起吃顿散伙饭吧,下张专辑我就不参与了。”
老刘本还愣着,但视线扫过其他两人一来回,又扫过满地乐器电线一来回,他忽然回过神来,噗嗤一声笑了:“我就知道,这一天早晚还是得来。”
晚上的散伙饭进行得出奇平静,这几年他们三个几乎要拿散伙当口头禅,时不时牵出来溜溜,大阵仗哭过闹过,可不出一周,每次的始作俑者七媛便挨个给他俩道歉。
谁也没想到真正的散伙如同散步般平常,没有铺张的离别宴,没有人抱着哭作一团,三个人都很冷静,一路上没人展示自己的表达欲,默契地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顺着大道走到熟悉的大排档,临时决定就把散伙饭安排在这里。三人在塑料棚下落座,向老板要了扎啤烧烤,挨着布了层油的桌子碰杯,如同每次演出结束后的最简陋的庆功宴。
老刘喝得最猛,醉醺醺的脸上布满红晕,眼睛一只死瞪着,一只无可奈何地闭着,他拉着张沉絮絮叨叨很久,从国际局势聊到动漫新番,最后才愤愤说起他们的音乐来。
“咱们做的这些东西,虽然一直是入不敷出的赔本买卖,虽然圈里人嫌咱这无词曲神经又装逼——他们懂个屁!”老刘打了个酒嗝,顶着一张上头的猪肝红脸揽上张沉的肩,大着舌头说:“但你哥们我懂,心血最遭不得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破坏,我懂——”
说到这儿,他歪歪扭扭从凳子上站起身,酒也不喝了,嚷嚷着:“要百花齐放,我们就是百花中最小最营养不良那一朵,但他们的版图里也离不开我们不是?”
张沉说:“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老刘“哎”了一声,哐哐点头:“我知道,刚才扯远了,但我都知道,你那玩意儿,不是为自己也写不出来,我又不是傻子!七媛那么傻肯定也都知道。”
他是真醉了,口中话很快变成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呓语,没一会儿,他连话也不说了,直直倒在桌上打起震天响的呼噜来。
张沉酒量好,几瓶下去和平时没多大区别,他给老刘老婆打了一通电话,报上地址,让她来领人。
没过二十分钟,一个短发女人风尘仆仆地赶到,大老远便摇着胳膊跟他们打招呼。她跟张沉一起把人抬上出租车,随口问起几句近况,临走时不忘摇着车窗和他们道别。
再返回来时只剩张沉和七媛两个人,七媛一直望着远处发怔,既不说自己要回家,也不和张沉说话。
大排档里到处闹哄哄,唯独他们这桌安静得不正常。七媛开了一瓶啤酒,仰着脖,对瓶吹下一整瓶,不出一分钟就满脸通红,她拍打着热腾腾的脸颊泄火,面对空气说:“张沉,你可真有两下子,哪方面都是。”
这话使张沉今晚第一次笑起来,没认同也没反驳。
七媛又说:“千万别愧疚,乐队这么多年,反正全是你出钱,我俩岂止是没亏,简直是为自己的爱好找了一个冤大头啊!”
张沉说:“想多了,我没愧疚。”
七媛咯咯笑起来,笑完便扑通一声倒在面前的桌子上,歪着脑袋看张沉喝酒。
看着看着她想起他们来北京第一年冬天,那时张沉已经剪了头发开始读研,可浑身上下仍然没一点好好学生的样子。这件事从大学时开始困扰她,几乎困扰她整整七年——谁都知道张沉永远是他们系第一,但为什么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好学生气质?
后来想想,这件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该因为屁大点事对一个人产生好奇。
她没像张沉一样考上研究生,却只因为这一点好奇,也许是别的难以言喻的情愫,她拒绝了省会的工作机会,心甘情愿跟着乐队做北漂。
那时她在排练室附近租了一个地下室住,一边和乐队排练一边找工作。有一次,她正抱着鼓垫练习,头顶的灯突然响起尖锐的滋啦声,没两秒便毫无预兆熄灭了。七媛怕黑,隔壁还有对情侣抄家伙打架,满屋砸东西声和连篇的脏话,她在黑暗里怕得快哭出来,手忙脚乱找手机给张沉打电话。
她本以为自己要等很久,可还不到半小时外面就响起敲门声,一开门,张沉站在走廊灯泡下,肩上扛着架梯子,一只手还拎着只老工具箱。地下室走廊廉价的白炽灯打在他身上泛起层光,七媛看了他一眼,手忙脚乱为这个来救急的人让出一条路。
路上她问:“你哪儿来的梯子?”
张沉把梯子架好,利落地上去,拧着灯泡对底下的人说:“在你家门口小卖铺大爷那里借的,等会儿还要给人家还回去。”
七媛在黑漆漆的出租屋里仰着头,凭窗外黯淡的月光看正在给她修灯泡的张沉,张沉对修理这件事出乎意料地熟练,可还不容她细细琢磨这人为什么这么熟,头顶灯绳忽然咔哒一声,紧接着整个屋子大亮。
突入其来的强光像道危险信号,七媛刚想说句“操,张沉你他妈真迅速”,可这句感叹还未出口,她仰头看见坐在梯子上的张沉,五官表情全被淹没在头顶光线里,唯独轮廓上笼着一层光。她的心跳得咚咚响,毫无预兆,那句“我操”一直卡在嘴边,最后被她活生生咽回肚里。
七媛想起这些快要入土的陈年旧事,趴在大排档的木桌上忽地笑了,笑着笑着甚至呛了自己好几口,于是她又捂着嘴大声咳嗽起来,眼眶因为用力被激得充血,又疼又酸,她只能不断眨眼。没一会儿,一道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把醉醺醺的脸衬得清醒几分。她没喝多少,思维和平日里一样清晰,视线模糊只不过因为眼里蒙了层眼泪。她趴在桌上歪过头,看旁边正在喝啤酒的张沉,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想装醉做点这么多年不敢做的事当作了结。
那只手慢慢靠近张沉的脸,却怎么也不敢触碰上去,她来来回回好几次,心里对自己说“就当是最后一次”,可还没碰着就被旁边的人逮住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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