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13)
程声一扫而过,可当他目光掠过那扇玻璃窗后,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住脚步,移回目光,定定地看着玻璃窗上紧粘的几个火红字——男女技师一次十五元。
他咽了口口水,死盯着玻璃窗上那个火红的“男”字,再一次问了张沉那个蠢问题:“全是特殊服务吗?”
张沉被他问得有些烦,口气没刚刚那么好,“是,跟你说了好几遍了。”
他还往前走着,程声却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了,他直勾勾看着前面张沉颀长的背影,好像明白自己怎么回事了,他脑子里又涌出刚刚朝他抛媚眼的女人,露着大片身体问他要不要进来,很快取代她的是张沉,他倚在某个灯光摇曳的门旁,一半脸隐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朝他歪歪脑袋,狭长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若有所指地问:“进来吗?”
程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人骑着摩托在里面碾过似的,一阵一阵,他捂着额头蹲下来,头痛欲裂。
张沉走了很久,后面的人也没跟上来,他忍不住回头看,刚一转身胳膊就挂上一个软绵绵的身体。
程声刚站起来就奔了个踉跄,扶着他的胳膊勉强保持平衡,问他:“我有点儿难受,等会儿你能帮我搓背吗?”
第8章 澡堂子见
澡堂大门口敞着玻璃门,一侧把手上挂着生锈的铁链子,摆设,一拨弄就掉在地上。张沉掺着个莫名其妙就站不稳也走不直的程声,艰难地把锁链拨开走进去。
这时候他竟然还记得良心,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扔在空荡荡的收银木桌上,扶着程声进了换衣服的犄角旮旯里。
程声晕头转向靠在张沉胳膊上,跟他走了一路,这一路上牡丹巷那些鲜红的招牌贴字像刻进他脑仁里一样怎么也甩不掉,他在一种近乎神志不清的状态下跟着张沉进了澡堂、穿过更衣室,直到脱得赤条条,面前的街道大厅变成一排排半生锈的淋浴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在哪里。
所幸澡堂里漆黑一片,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身体,程声在纯黑环境中得到一种诡异的、劫后余生的安全感,连水温都忘记调就一把拧开水龙头。
谁知道迎头浇下来的是泼凉水,程声毫无防备,被淋浴头喷出的巨大水压打得叫唤一声:“怎么是冰水?”
“他们下班之前要关热水阀门。”
“那怎么办?我们洗凉水澡?”
“我把灯闸打开看看。”
听到要开灯闸,程声打了个哆嗦,他既害怕又期待,一只手抓着根半生锈的淋浴管缓解紧张,他刚刚明白自己之前的心情是怎么回事,一听这就要在灯下坦诚相待,羞得满脸臊红。
前几个月还没放假那会儿,程声听过一件猎奇事,那是秦潇跟他讲的,他们学校里一个作风极正派的男生被无意中看到天黑后去新街口的翰林春浴池。但凡对同志稍有了解的人,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翰林春?据说那地方除了传统的浴池,最后面还有个小黑屋,方便互相看对眼的人进一步活动。
程声听到一半就让秦潇赶紧住嘴,内心寻思什么恶心玩意儿,却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也有那方面倾向。
他迷茫地靠在淋浴背后粗糙的墙板上,怎么想也想不通,内心挣扎地祈祷,这一秒祈祷总闸千万别被打开,下一秒又悻悻期待灯亮起来。
张沉可没他这么多唧歪心思,在北方,几个男孩糟蹋似的疯玩一番再一窝蜂涌去大澡堂再正常不过,大家见过的同性裸体数量和富士康流水线上的零件数量不相上下,两个男孩在一起洗个澡算什么,张沉坦然得很,走去开总闸拧阀门,程声还没琢磨出自己到底希望怎样就被头顶忽然闪起来的灯打了个措手不及。
原本漆黑的澡堂随着咔嗒一声响彻底敞亮。两个人都光着,算是彻底坦诚相待了。
程声手忙脚乱地从旁边抽出条毛巾,最大限度把自己关键部位遮上。他难得装回半哑巴,这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只沉默地把淋浴拧开,让全身都浸在逐渐变温暖的水里。
张沉还在摆弄阀门,见程声已经开了水,转过身问他:“热水?我刚把热水阀门打开。”
程声“嗯”了一声就不再多说,活像张沉平时那样子。
张沉知道他不对劲,从穿过牡丹巷时就像梦游一样,好像魂都被吸走了。张沉对人的感情变化有种近乎直觉性的敏锐,他眼里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在意,就当从没体会过一样,神色如常回了自己位置,挨着程声旁边的淋浴头开了水。
他们之间原本就靠程声活跃气氛,现在两个人谁都没话,只有水流重重打在身体皮肤与地面上的声音。
这阵水流声让程声想到他的架子鼓,他听着流水淅淅沥沥落地的声音,觉得它们和鼓点跳起来的感觉很像,一响起来就让他脸红心跳。
他从架子上拿起块香皂,沾了水往自己身上搓,搓到胸口才发觉这香味异常熟悉,这不就是张沉平时身上的味道吗,他这样想,浑身几乎立刻起了层鸡皮疙瘩,他和张沉此时身上味道一模一样,这和身体贴着身体有什么区别?程声不敢往下想了,怕自己在澡堂里出洋相,内心默念几句阿弥陀佛,也不知道念这东西管不管用,反正瞎念一通,硬着头皮拿澡巾胡乱在身上搓揉。
旁边的张沉瞥了他一眼,忽然出声:“你不是让我给你搓背吗?”
程声这才想起来牡丹巷那会儿自己莫名其妙说出来的一句话,支支吾吾应了一声,转过头把澡巾递给他。
转头时他恰好无意中瞥到张沉的脸,不断有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垂着眼,睫毛被水沾得湿漉漉,程声看了几秒便侧回头,可他没忍住又侧头看了一眼,这回目光落在脖子和锁骨上,程声接着往下扫,扫到人家胸口时忽然如同被针扎了一般,一个踉跄磕在后面的水管上。
张沉手里拿着条澡巾,莫名奇妙地看他,只说:“趴下吧,我们快一点。”
程声扶着墙,把背面露出来,肩胛骨下面纹着一句英文,why loveinvisible,张沉看了看这青黑的字,努力回忆起最后一个单词的意思,他之前只知道程声背后有些乱七八糟的纹身,有些反感,现在看清了倒是觉得这个纹身和程声不大违和,别人都纹一句话,他纹一个问题,还一看就是他会问的问题。
张沉只瞥了一眼这句英文就扶起程声肩膀,把手附在上面,他下手很轻,顺着肩膀一路往下慢慢搓揉,可程声不知怎么,张沉的手落在哪里,他哪里就要轻轻颤一下,像被人挠了痒痒肉,可又毫无和人挠痒打闹时想哄然大笑的快乐。
程声不仅笑不出来,甚至想哭,两条腿软着,身体里还一簇簇电流乱窜,他只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脑子也不是自己的,心里又酸涩又愤恨,他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旁边淋浴头关不紧,水不断往下滴,制造的声响让程声稍微有了一丁点安全感,可这来之不易的安全感还没持续一会儿,他就感觉到身上不对劲了。
张沉把附在他肩膀上的手往下移,方便自己另一只手的动作,可当他移到程声腰侧,刚把手指放在腰上时,底下人忽然一脸惊慌地甩开他的手,另一只手飞速拧开凉水。
张沉看他这激烈反应以为他要像只蚂蚱一样往上窜,谁知他竟然夹着两条腿迅速蹲下去。
程声蹲在澡堂的旧瓷砖地上,凉水一泼一泼浇在他头发上、脊背上,他的大腿以一种极用力的姿势向内并拢挤压,上半身也最大限度压向自己大腿,好掩饰两腿之间的窘迫。
他整个人蜷成一团,缩在凉水里浸了几乎五分钟,越想越委屈,他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和北京那些去同志澡堂的男人一样了?他脑子里又浮现出自己发小嬉皮笑脸冲自己八卦的神情,想起他讲那个男同学是怎样一个人偷偷摸摸去那种地方,又是怎么领着一个男人从里面出来潜入另一个临近花园调情。
忽然,身上的凉水漫漫变成温水,程声诧异地侧过头,才发现张沉刚调了水温,挨着他一起蹲下来,什么也没说。
程声猜不透他究竟有没有看出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沉默地低着头,比不上他平日里一半活泼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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