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33)
这事在当时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没多久那个叫黄丽的女人就受不了流言蜚语卧轨自杀了,留一个才上小学的女儿继续煎熬。
从此在墙上刷漆成为风靡一时的辱人手段。这很正常,如果大家都没有工作,就需要靠激烈的方式打发过于富足的时间——要么伤害自己和家人,要么侮辱别人取乐。
只不过奇怪的是,上面从未出现过任何男人的名字,那些吃喝嫖赌的男人无论如何作孽都没人指责他们,甚至毫无羞愧之心聚在一起互相调笑悉数自己作的恶。李小芸注意到这件事,那时她才领悟到让一个女人死比让一个男人死容易得多,所以每当她路过这一排排楼时都心惊胆战,生怕哪天自己的名字就出现在上面。
今天她被程声奶奶约到一家饭馆谈事,回家的路上看到自家单元楼右侧墙壁上有几个鲜红的大字,看样子是拿漆喷的。她脑子里还存着半小时前程声奶奶的提议,一时被墙上鲜艳的颜色刺得回不过神,等强打精神仔细辨认,才发现上面写着——李小芸儿子是同性恋,恶心。
这几个字几天时间内已经以不同形式在李小芸心中过了上百遍,但当它们变成鲜红色往她眼睛里刺时,她还是生出一股被扒光扔进广场的羞耻感。
不过值得庆幸,这排火辣辣的字今天才出现,她离家出走几天的儿子并没有机会看到它,这让李小芸大松一口气。她慢腾腾回家,倒水,发呆。过了一会儿,她再次拨响程声奶奶家的电话,等那边老人的声音响起,语气平和地朝对面说:“刚刚聊的那件事,什么时候能开始办?”
她们谈了没多久,大部分时间李小芸都在反复确认程声奶奶答应她的事是否能办到,诸如“最快多会儿可以让张沉过去”、“大城市的人会不会瞧不起中途来的插班生”、“户口万一没办成怎么办”,李奶奶在那边跟她打包票,说这事万无一失,只要张沉一走,这俩孩子这辈子都见不着面。
这场通话让李小芸放心许多,她并不在乎程声与张沉在未来是否还会见面,她只是怀揣着私心,拼了命要把儿子推出这座没有希望的小城,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她没念过几年书,但来来往往的人看得多,知道人和城是共生的,这里的气质烙在每个人身上,揭下来要扒皮抽筋。可她再看程声和他的奶奶,甚至不需仔细看,只拿鼻子嗅两下也能嗅到这祖孙俩身上的富贵油墨味。李小芸向往这种味道,她打骨子里认为张沉不该被笼罩在云城的灰雾中,该和程声这样的孩子一样,出人头地,和自己这样的家庭撇清关系。
末了,李小芸对电话那头的程声奶奶说:“我们家欠你们一个大人情。”
这通电话结束后,李小芸开始收拾东西,把家完完整整打扫一遍,再从张沉书桌上找出张活页纸,斟酌地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仔细折好压在枕头下面。
做完这些的李小芸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抹掉额头才冒出的汗,歇了一会功夫,意识到她该出门去找她的孩子了。
*****
这些天的云城天气反常,前一秒还是毒太阳,后一秒就变成倾盆大雨,雨点子像淋浴似的往下浇。程声去百货公司的路上还晴空万里,等到张沉家门口时已经下了好一阵小雨。他没打伞,也不大讲究,只是小心护着怀里刚从百货市场买的礼物往老小区里走。
他走到张沉家那栋楼时忽然停了脚。穿过他的零散几苗人原本还三两插科打诨,一看到他霎时住了嘴,默不作声走过他。
前面的灰楼上几个鲜红大字扎眼,拿漆喷的,灰溜溜的墙面上写着——李小芸儿子是同性恋,恶心。
同性恋这三个字还被放大一倍,不知是原先那墨镜女人的蓄意报复还是哪个不安好心的人故意喷上去的。
雨还接着下,不大不小,刷不掉墙面上早已干透的字。可刷掉又能如何,鲜红的字被雨淋一场,像流血,更难堪狼狈。
程声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咬着牙往出跑。
周围人都被他吓一大跳,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主动给他避出一条道。他们尚存一丝道德,不至于当面说人难听话,但那天过去后,所有人家都警告自家孩子,看到他们要躲着走,同性恋都有病,艾滋或其他说道不出的病,谁知道那玩意能不能传染,染上了就要跟一辈子,治都治不好。
程声跑去门口的杂货店,问老板要了瓶黑喷漆。正听广播的老板侧头瞥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圆珠笔捻住他放在桌面上的钱,怕碰到他就染上什么病的样子,一脸警惕。
程声没在乎老板的动作,接过黑漆就往回跑,跑到印着鲜红刺眼大字的楼前,一股脑拆开刚买的黑漆,发泄似地朝整栋楼面狂喷一通。
黑漆在雨里变成墨色的水,顺着墙壁流下来。程声哆嗦着往上喷,想把这些龌龊的字眼全盖住,可墙上红字实在太大,只被盖住一半漆就用完了。
张沉看到这些字会怎样,怨他恨他?程声不敢接着往下想,因为他怕张沉连恨都不屑恨,只轻飘飘地略过他。
刚想到这里,程声感觉身后来了个人,那人没像别人一样避开他,而是慢慢走到他身后停脚。
程声身上的衬衣被淋得湿漉漉,手里拿着瓶喷完的空罐子,一身狼狈相。他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动静吓得一阵哆嗦,转身发现是李小芸在拍他的肩。她表情漠然,毫无奶奶口中“人家恨死你”的劲气,眼睛也不看墙壁上被盖住一半的字,反而拿状似平日里的语气问他:“你怎么来了?”
程声已经做好叫人拿笤帚打出门的打算,没想到李小芸竟一丁点敌意也没展露,慌乱之下把手里提的礼物抱在怀里给她展示,急匆匆道歉:“阿姨,上次是我嘴贱,发起疯来谁都咬,对不起。”
回答他的只是一句没什么起伏的“没事。”
天上的雨在短短几秒之间变得暴躁,原先还是毛毛细雨,转瞬就变成炸弹一样往下浇。李小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看这个比自己高很多的男孩,原本想直接出门找儿子的想法拐了个弯,温和地对他说:“雨越来越大,别在外面待着了,跟我回家吧。”
程声跟着她上楼,攥着自己湿漉漉的袖口,一路上不停地说“对不起”,可李小芸不再有什么反应。
家里没人,李小芸给程声拿了干毛巾,让他擦擦。然后转身去衣柜顶抱下来一个相册盒,带着一身湿气在床边坐下,招程声过来一起看,“等雨停了再走吧,先看看照片打发时间。”
相册最开始是1979年,黑白相片,穿着裙子的李小芸与张立成在喝交杯酒,两个人都一副醉态,周围神色激动的众人还在不停地起哄。
接着翻到1980年,几个月大的婴儿正瞪着眼睛看镜头笑。李小芸指着这张照片跟程声说:“人家都说男孩像妈女孩像爸,张沉得亏像了我,要是像他爸可就糟糕了。”
之后几页都是童年时期的张沉,一脸机灵相,一群孩子里最扎眼的那个。程声把湿漉漉的手指放在照片上摩挲了好几下,他不知道张沉从前有这么多表情。
“张沉本来还该有个妹妹的。”李小芸手指在翻,慢慢说起以前的事:“八五年那会儿我又怀了个孩子,人家说是女孩。家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多幸福,可那会儿不准生,计生主任拉着我去医院做引产,已经好几个月大的孩子就引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之后家里越过越差,云城也一天不如一天,有门路胆子大的都跑去南方闯荡做生意了,我们这些胆子小只会手艺的人就守在这里,能活一天算一天。”
说到这儿,李小芸又笑:“我家算是强的,张沉从小就成绩好,一中是我们这最好的中学了,都指着他出人头地,好歹有个盼头。”说完她不知想到什么,问程声:“你高中呢?是不是也是你们那里的一中?”
程声听得出神,半晌才说:“不是,是人大附中。”
李小芸不知道这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中学,只是温和地一下下拍拍程声手背,好像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屋里没开灯,随着外面一同渐渐暗下来,程声侧头看着李小芸苍白的脸,忽然说:“阿姨,你脸色不好,我帮你涂口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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