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111)
我扭头看向柜台,正好和刚收拾完咖啡杯的对上眼,他的眼睛黑漆漆,看人时随意,我却总觉得不自在。直到认出程声,我终于确定这样特殊的眼神曾经在哪里见过——某一期AZ杂志封面和酒吧照片墙上。
现在我可以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叫他们张沉和程声了。
晚上两个人把无家可归的我领回家,特意给我收拾了一间卧室。
他们家不大不小,有两间卧室,客厅里堆满各式唱片,墙壁上挂着好几把电吉他、木吉他和贝斯,角落里还有一套架子鼓和非洲鼓。
程声随手从唱片柜里抽出一张橘黄色打底的唱片,朝我炫耀道:“这张唱片是特意为我出的,八首歌全写给我。”说着他又抽出好几张不同颜色的唱片,很得意地朝我晃,“这是他参与制作的其他唱片,有一张还拿过奖,可惜那张他不是主创,只参与过一部分后期制作。”
我接过这一沓唱片,挨个打量过来,好奇地问:“原来是制作人?”
张沉接过我看完后递给他的唱片,码好放回原地,回头挨坐在我旁边,说:“以前是玩实验音乐的,后来接触的人多了才转型成制作人。”
我啧啧两声,发自内心感慨道:“在外面做这行挺不容易,真厉害。”
“那当然,他可不一般。”我明明在夸张沉。程声却显得比他本人更得意,腰板挺得笔直,见缝插针朝我继续炫耀道:“我们刚在这儿定居的时候只是图个清净,那时候我俩刚环游完好几个国家,有些累,正好来到这个地方,没待多久就拍板留在这里。刚定居那一阵我俩每天在街上卖艺,是真的卖艺,他弹吉他我打鼓,有时候插电有时候不插电。不插电时我就打非洲鼓。每天一开演,我俩面前摆一个供路人扔零钱的罐子,一晚上能赚上百瑞郎呢。不过我俩就是图个乐,赚多赚少无所谓。可没想到后来有个制作人来散心时正巧看到他在弹琴,结束后给我们留下联系方式,问他有没有合作的意愿。”说着他指向张沉,朝我咂嘴道:“他到哪儿都能被贵人发现,然后我们就待到现在。”
“那你们以后还准备走吗?”我对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好奇。
程声似乎没怎么考虑过未来,轻松地朝我耸肩,“看情况吧,至少得等我在隔壁把博士读完,之后我俩再一起做决定。”
我又看向张沉,希望听听他的想法。
我猜张沉这个人对情绪感知很敏锐,他在和我对上眼的那一刻立即明白我想知道什么,思考了几秒答道:“等shengsheng把博士读完再看吧,不过他这个人没个准儿,前几天跟我说想毕业以后换个国家做博后,没两天又说想再读个人文历史类的本科从头学起,昨天又说想去非洲挖骨头。”
一旁的程声马上攥住张沉的手,不服气地反驳:“挨个来么,我都想做,那些事多有意思啊!”
张沉揽着他的肩,自然地靠在他身上,说:“是是是,挨个来。”
之后我又问了很多关于张沉的事,这些问题可让程声大有发挥余地,他添油加醋吹嘘了一番自己那口子究竟有多厉害,直到一旁的张沉先忍不住,拉着他的手腕让他住嘴,“你别逮着一个人就显摆,有的我只参与过一点,你怎么还拿出来说事,不嫌丢人?”
坐在他大腿上的程声看了他一眼,搂着他脖子说:“好不容易来个说中文的小姑娘,我忍不住!”
说完他又看向我,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过分,迅速从张沉腿上挪回沙发,抱歉地朝我笑笑:“我俩平时在家就这样,来了客人一时没习惯,你别在意。”
我摇摇头道:“多亏你们把我带回来,要是影响你们正常生活我成什么了?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只是客气一下,程声却当了真,等我说完就迫不及待地跳回张沉腿上,朝他努嘴道:“你看人家姑娘多懂事。”
张沉揽着他的腰,眼睛掠过我,话却是对身上的程声说:“我看人家姑娘只是客气一下。”
我马上摇头摆手,“真的,别在意我。”
临睡前他俩自然走进同一间卧室,但程声不知道我早已认识他们两个,怕这样正大光明吓到我,进门前小声跟我说:“我俩住一间,你别在意啊。”
我摇摇头,“我就是个借宿的,在意什么?”
但我错误预估了他口中的“别在意”,晚上十二点,我大睁着眼望向天花板,耳朵里充满隔壁卧室床板剧烈摇晃的声音。
但不怪他们,我能感受到这阵动静已经是克制后的结果。我在这阵情爱声中思考起一个问题来:几年前有人说我说我不懂爱,可我明明懂,我明明能分辨出哪些是爱哪些不是,只不过它轮不到我自己身上,凭什么说我不懂爱?
过了半个小时,对面的动静居然还在持续,我望着浸在黑暗中的天花板想,做这么长时间会不会磨出火来?但不容我继续想下去,隔壁越来越凶猛的动静升到最高点,接着两个互相向对方说了一句“爱你”,这句话过后屋子里归入彻底安静中。
我在黑夜里闭上眼睛,感到迷茫,情欲的终点不是虚无就是爱吗?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些过于深奥,很快我在这阵思考中彻底入睡,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他们两个带我去了警察局,果然一无所获。于是我顺理成章在他们家多住了一天,等待他们周日晚上把我送回学校附近。这一天让我紧绷的人生彻底松弛下来,我跟着张沉一起修缮门口的台阶,他动作利落,什么都会,修到一半我实在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往天,专心欣赏雪景。
他们的咖啡店真的很美,背后是望不到尽头的连绵雪山,和云和天几乎连成一片。我仰着头,从下往上看这壮丽的景,不知为什么有些想家。
再抬起头时我看到院子里的张沉和程声在漫天飘雪中打起雪仗来。张沉一砸一个准,很快把程声砸得举手投降,不过我看出投降只是他的阴谋,果然没几秒他就趁张沉不注意从雪堆里抓出一个大雪球,跑着扔向张沉。
张沉接住向他跑来的程声,两个人平衡不稳的人一同倒在雪地里,程声好像受了惊吓,一脸着急从他身上爬起来,隔着裤子来回摸他的腿,很心疼的模样,“腿没事吧?”
张沉根本不在意,三两下从雪地里站起来,看到程声着急又心疼的模样似乎很满足,抓着他的手往自己面前一拉,鼻尖贴着他的脸,问:“有事怎么办?”
这次程声终于反应过来他根本一点事也没有,伸手打了他一下,却还是顺着他说:“我照顾你呗,哪哪都归我照顾。”
我仰躺在雪地里,伸手抹了把发红的眼眶。
很快我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张沉和程声朝我走来,他们两个今天都穿了厚呢子大衣,肩上落了一层薄雪,身上到处是刚刚打雪仗留下的痕迹,我望着他们,很难想象他们已经超过三十岁。
张沉向我伸出一只手,问:“下午和我们一起卖艺?”
我点点头,拉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和他们一起打了场酣畅淋漓的雪仗,之后抱着乐器和零钱罐一同往街口出发。
离开那天张沉亲自开车送我,程声窝在后座帮我解决了这段时间论文里一处看不懂的数学公式,他很聪明,总喜欢大放厥词,我耸耸肩顺着他夸,手上自觉地把这段时间堆积的所有问题一并推给他。
到了学校,我没有直接回自己住处,而是蹲在路边想事。像几年前一样,张沉和程声这两个人像道突如其来的疾风划过我的世界,我看向他们时他们已经彻底消失,路的尽头空荡荡,只有半融的雪迹和几片枯黄落叶在我的视线里。
一九八八年 冬
李小芸飞身跳进一条小溪,没人知道跳下去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这个女人在水面沉沉浮浮,一会露出粘满湿发的脑袋,一会全身沉到底,只留水面一串咕噜咕噜的气泡。
她就这样在彻骨冰冷的溪水中起伏了数十次,直到几乎晕过去。但最后一丝理智救了她,她在窒息感中忽然想起自己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凭本能用双手扒住溪边的石块,摇摆着身体往岸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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