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39)
张沉低头靠在走廊的长椅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末了只是问:“那个姓胡的领导呢?”
“在重症监护室,没死。”卫叔比张沉显得更激动,一句话抹一把眼泪,“刚刚消防都往三钢赶,四层全被炸了。”
走廊里的家属挤在血红的“肃静”标识下又开始新一波争执,几个人甚至动起手来,里面不断冒出“没天理了”“该死的究竟是谁”之类的话,张沉靠着走廊安静地听,心慢慢沉下来,最后彻底归入一潭死水。
他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把自己未来所有可能性考虑了一遍,最后终于决定什么,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来,不顾旁边卫叔一脸惊诧就拉上靠在墙边一直没说话的程声的手,对他说:“我们出去吧,跟你单独说两句话。”
程声被拉得一踉跄,身上还挂着睡衣,就这么在立秋后凉飕飕的晚风里跟着张沉的背影走。
医院后门正对着一座老桥,他们从黑漆漆的长廊里穿过,从后门出来走到桥边才停下来。
程声刚想问情况,张沉却立即做了个制止他的手势,先开口:“你先听我说。”
他靠在桥上,如同讲一件最普通的事情,平稳地接着往下讲:“我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了,得一辈子照顾我爸。”
话还没说完,程声就迫不及待地先一步抢过话:“我可以帮你一起照顾,洗衣做饭还是别的家务事我都能学,我先休一年学,等叔叔情况稳定了再回去。”
路灯洒下来的光把程声的脸照得亮堂堂,张沉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知道这是真心实意的话,程声是真想放着他的顶级学府不去念,就为留在这座破烂的十八线小城,和他一起照顾他那扶不上墙的爹。
张沉不知怎么就忽然想到这周他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很短,但全印在张沉脑子里。程声笨手笨脚地扛着梯子和工具箱乱跑,他能和人大侃特侃家里的电路知识,但不大会上手修,最开始甚至连有些长得相似的零件都分不清,大多数情况只能给张沉打下手。
张沉又不得不去预想之后的生活,照顾病人有多脏乱差?要擦身,每隔几小时给人翻身,还要换导尿管,程声怕是想都没想过他要面对什么就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这些画面把张沉彻底刺破,他无法忍受程声这样的人做这些脏事累事,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吧嗒吧嗒点了好几次火才把烟给燃着,几口就吸完一根,紧接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新的点上,整个人都淹没在这阵灰白烟雾中。
张沉连着抽了好几根,终于再次开口:“我的意思是,我们别再见了。”
“最好的情况,我去省会念书,到云城火车往返只需要四个小时,我一周可以回来很多次,到时候请护工,和我一起轮流照顾我爸。”张沉继续说:“无论如何,家里有病人要照顾,大学我是没法去北京了,但你会一直待在那里,没准以后还会出国。而且我们都是男的,社会也容不下我们,所以我们算了吧。”
他刚说完衣领就被人揪起来,对面那人像要杀了他似的,猛然间扬起的拳头几乎贴着他的脸,几根握在一起的指头颤抖着,但始终落不下去。
张沉了解程声的脾气,不意外,也没因为程声一副要杀了自己的模样而生气,他低头看着那人由于咬紧牙关而紧绷的下颌骨线条,难得温柔地对他说:“我们就停在这里吧,再往下走全是生活里的鸡飞狗跳,彼此生厌就不好了。”
“不行!”程声红着眼睛吼他,仿佛终于把这两个月来穷追猛打的酸苦全发泄出来:“张沉,这是我自愿的,跟你没关系。”
程声眼里蓄了些眼泪,但忍住没让它掉下来,磕巴着继续说:“你别把我想得那么高,我程声算什么?我就是比别人会投胎而已,歪打正着投进老程家里,从爷爷奶奶到爹妈全是博士,恰巧有点小聪明,智商没给我爹妈丢人。你以为我不在这种家庭里出生能考上清华?全中国这么大,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犄角旮旯里也有天才,真按智商排我他妈算老几?这些东西没一个是我的,我现在不想要了。”
“别人求不来的就更要珍惜。”张沉不看他,而是看向桥对面的远方,看向浸泡在黑暗里的云城,半晌才说:“别在我身上耗了,你也答应过你奶奶,三十一号就回北京。”
这句话结束张沉就转过身,不愿再跟程声多纠缠,一个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路上很黑,道上的灯坏得没剩几个,张沉顺着这条黑路走,不再胡思乱想。
忽然身后传来程声的大喊,那声音就像撕开黑夜奔着他袭来,后面的声音喊:“我爱你,全是我自愿的,没人逼我!”
“爱”这个字眼让张沉愣了一下,但仅仅只是短暂的一秒,很快他就回过神,一步不停地往医院正门方向走。
后面的人还不死心,小跑着跟在他后面,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卯着劲追在他后面喊:“我俩连堂都拜过了,床也上过了,你妈都认我,你想一脚踢了我,没门!”
前面的张沉置若罔闻,脚步飞快,连倒映在路上的影子都不带抖。
程声见他毫无反应,颤着嗓继续喊:“我爱你,你要是男人就别藏着躲着!”
后门有几个溜出来抽烟的人,看样子也是病人家属,他们原本只想出来透口气,没成想正好赶上一出大戏,全目瞪口呆地蹲在医院后门的墙角下看戏。
张沉非但没反应还越走越快。程声慌了,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咬着牙根,追在张沉后面大步跑,在黑夜中气喘吁吁地对着前方愈来愈远的模糊背影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张沉鼻子发酸,深深吸了一口气。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眨眨干涩的眼睛,里面一点水分都挤不出来,张沉知道自己是被压塌了,榨干了。他这种人怎么承受得住别人的爱,这么沉甸甸的东西让他害怕,于是黑暗中张沉抬手,把耳朵捂了起来。<!--
第29章 走吧,走吧
张立成的手术被排在第二天下午,出来时浑身插满管子,甚至上了呼吸机。
张沉和卫叔在医院走廊长椅里静静坐着,程声坐在离他们更远的一张椅子上,难得安静地想事。
等人一出手术室,卫叔先围了上去,而张沉耷拉着肩膀坐在原地,往过道里看了一眼,待目光碰到满身管子的半死人时就倏地歪过头,没再动。
晚上医院要留人照顾,张沉把连轴转忙活一整天的卫叔打发回家,自己在医院守着。
他和程声中间只隔了几个病人家属,但却像在两个不同世界里一样,自那晚以后谁也没再找谁说话。
到后半夜,他们中间隔的家属陆续走光了,两个人一宿没睡,身体快到极限,凑活着在医院走廊硌人的长椅上眯一会,睡睡醒醒。
程声心里藏着事,一次也没睡着,时不时转头瞧瞧靠在椅子上小憩的张沉。张沉皱着眉,睫毛不停地眨,看样子像做了什么噩梦。
程声轻手轻脚地起身,扬手在张沉面前的空气里挥动好几下,见这人毫无反应才鬼鬼祟祟地朝病房走去。
病房里陈着好几张病床,全是这次爆炸中受伤的工人,有的已经做完手术,有的还在等待排期。程声摸黑走到张立成床边,默默观察他。
月光从窗帘缝隙中洒下来,恰好把张立成的脸映进程声眼睛里,他从轮廓到五官无一处和张沉相似,这让程声好受许多,他盯着这张算得上陌生的脸,没什么表情地伸出手,在黑夜的保护下伸向他口鼻上罩着的呼吸机。
程声有些微抖的手已经放在透明面罩上,他身上还穿着薄薄的睡衣,却在立秋后的晚上活生生被逼出一身汗。
就在他用另一只手捏住呼吸机管道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他的衣服和后脖颈就被人擒住,身后那人像拎畜生一样架着他往外走,另一只手还伸向前来,死死捂住程声的嘴,不准他发出声响。
程声刚刚跳得几乎飞出胸腔的心脏倏地落地,此时捂住他嘴的这只手不能更熟悉,他知道这是张沉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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