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16)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自己和老程的事儿还没完,不情不愿又朝那头的秦潇说:“我家回不去,住你那儿成吗?”
秦潇还没吱声,常欣就迫不及待:“住我家!我爸妈外派去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电话那头秦潇立马打了一下常欣,“姑娘家要不要脸!”
“搞性别歧视和对立啊你?程儿能住你家不能住我家?”
程声听得头疼,赶紧在这边打住,求饶:“我干正事去了,火车票买好了再给你俩打电话。”
他把电话扣下,想了许久发现自己在这个假期压根没有正事,唯一的正事是一个意外,意外就是那位喜欢穿t恤工装裤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张姓修理工。
这两天程声没去找张沉,一是怕人家对他腻烦,那天实在塞得太满,现在回想起来还像一场梦。二是他想着张沉做了些难以启齿的事,此刻怕是一见人家就要脸红,于是琢磨着等两天再去折腾他。
程声这人做事全凭临门一脚,踹到脑子里哪根神经就做哪样事,完全是个被感情推着跑的人,他现在回想自己之前那些冲动行为,觉得过头了,人可以火热,但不能一直烧,有点温度能让人觉得挠人,再凶猛点儿真就要把人直接烧干烧死了。
想到这里程声再次陷入一种拿不准的迷茫,人到底该不该被烧死?这是个巨大的问题。
分人,譬如他这种人不但不能烧还得泼点冰水降火,而张沉那种人就该加点柴火,再一把燃了才能有点温度。
这一通电话把他的计划彻底打散,程声不得不考虑,回了北京他还回来吗?
他和秦潇从小一块儿长大,躲着老程在他那里住一个暑假完全不成问题,况且北京还有电脑用,有一期期的新杂志,乐队可以照常排练。
他还回来吗?回来吗?程声问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外面的雨小了些,不像昨晚海啸似的要把整座城都卷起来。程声走到窗户边,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听了一会儿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最后还是决定和张沉讲一声自己要走了。
他这次没扒人窗户,走的正门。
他打了把纯黑的大伞在雨里走,从设计院走到三钢家属院,走了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小时内他什么也没想,周围一股子雨腥气,熏得人他脑子无法思考,只能做最简单的事,看看过路人。
三钢家属院门口聚集了一片黑伞,要是钢厂的黑烟化成固体大概就是这景象。
几个穿着雨披的中年男人围在一起,一口一口地在伞底下吸着最便宜的烤烟。
程声目不斜视地穿过他们,却不自觉地听到几句讨论。
“写检举信吧,这是压根儿不把咱大家伙儿当人。”
另一个声音立马附和:“写吧,老子怎么不知道自己被卖给私人老板这么久了?有没有王道了?”
程声忽然想起这个家属院住的人大概都是张沉他爸同事,于是脚步慢了些,想听听这帮人在密谋什么。
那些人心眼也不多,对穿过他们的这个陌生小子压根没当回事,大谈特谈他们的计划。
“要我说,直接绑一身炸弹去领导办公室,看他吐不吐钱,不吐老子就跟那狗怂同归于尽。”
旁边大伙儿一听立马笑开了,你一言我一语掰扯:“哪个领导?我现在都不知道咱领导究竟是哪个!”
“找姓胡的那个呗!不然找谁?”
旁边人又笑:“人领导怕你?大家伙儿全绑上去才能叫那狗日的害怕呢!”
程声听到这里,想到奶奶前些日子跟他聊起来的那件事,三钢下岗,但他没听懂这些人要做什么,云里雾里地穿过他们,等声音彻底消失,进了楼道,发现那帮人居然还在滔滔不绝地计划密谋他们的炸领导大业。
楼道里没灯,下雨天里又暗又潮,台阶上还堆着一大堆簸箕笤帚,程声跨过这些玩意儿上了二楼,敲敲张沉家大门。
来开门的是张立成,他穿着雨披,一副紧急出门的样子,看到程声有点惊讶,粗着嗓子问他:“你是谁?”
程声被这么没礼貌的一句问和对面人满脸提防的表情吓到,指指自己说:“我是张沉的朋友,设计院李奶奶家的孙子,找他有些事。”
一听李老太太的名字出来,张立成表情大翻个,立马热情地抓起程声的胳膊,语气也比刚刚强百倍,“你是那个!程……程什么来着?”
话还没说完他又伸着脖子冲客厅喊:“张沉,你朋友来了,别让人在门口一直站着,你去给拿点饮料零食什么的。”
这话把程声说得一通尴尬,接上话:“程声,声音的声。”
张立成看起来不太想知道程声具体叫哪个程哪个声,但行动上又是夸张的亲密,仿佛熟得不能更熟,拍拍程声的肩膀说:“叔叔有事要出门,先走了,张沉和他邻居在客厅看碟呢,你有什么事使唤他就成。”
说完还留恋什么似的,下了楼梯还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朝程声念叨:“我家张沉脑子可机灵了,以后多帮衬帮衬啊……”
这句话程声还没听完就被一个人拉进屋。
张沉往他身上扔了条毛巾,说:“擦擦吧,头发全湿了。”
跟着张沉出来的还有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或者说小伙子更合适些,因为他看起来明显要比程声和张沉年纪都大,跟张沉他爸一样大颧骨大下颌骨,面颊没一点余肉,全都凹下去,但精神头不错,看到一个陌生人进来就热情地打招呼:“你好,张沉的朋友是吗?我也是他朋友,叫杨明明,住他对门,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程声正拿着张沉扔过来的这块干毛巾擦头发,一边抬头打量杨明明——明显比张沉好相处得多,虽然看着比他们都老成却没什么心眼儿的样子,程声乐意和这种人相处,也热情地回他:“刚认识没半个月呢,哎你名字真好记,像话剧里的名字。”
杨明明笑了一声,“好记啥,最普通的名字,撒进人堆里都找不见。”>电视机那边传来一阵打打杀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尾声的歌曲,张沉把毛巾扔给他就去取碟片,来来回回也没问程声找他干什么。
杨明明眼尖,觉得他俩之间的气氛不对头,立马自告奋勇担当起气氛调节器的重任,自来熟地揽住程声的肩膀,大喇喇地说:“我俩刚刚看古惑仔呢,这不是昨天矿里好不容易给了一天假,赶紧跑回来呆一天,明天就要走了。”
“矿里?你已经上班了?”
老实说,杨明明看着比他俩老成,但也就老成一些,在程声心里是正上大三大四的年龄。
杨明明“啊”了一声,笑笑说:“初中毕业就下矿了,没办法么,家里条件就那样,又比不上张沉脑子聪明,考不上去。”
张沉还蹲在影碟机前,在木抽屉里一沓碟片盒里挑挑拣拣。这抽屉碟是杨明明拿自己工资从音像店里按斤买回来的,五花八门五湖四海,什么猎奇片子都有。
杨明明走过去,冲他背影喊:“看个爱情片吧,正好我要跟你说个事儿,想叫你帮我出出主意。”
他们仨人都没意见,在一沓碟片里把爱情片挑出来放在一旁,程声看看这一堆老电影,自己基本都看过,于是凭印象指了张碟,给他俩推荐:“那个胭脂扣不错。”
张沉和杨明明这样的人都当文艺作品是打发时间的工具,也不问这电影具体讲什么故事,好不好看,随便就塞进影碟机。
电影播的时候,这边就在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只不过讨论的不是剧情。
伴随旧时花楼的电影画面,杨明明拍了拍张沉的肩膀,另一只手指着屏幕里的如花和十二少说:“一见钟情!就跟这电影一模一样,海燕那时候去矿上找她爸,她那么年轻的一个姑娘,居然拄着一根拐杖!多神奇啊,我就多看了几眼,这一仔细看就完蛋了。”
张沉问:“海燕?”
杨明明一拍大腿,“就之前那会儿我跟你说的那个姑娘,抓心挠肝祸害我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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