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利器(50)
克制住抽手的本能,切断骨节的一刹那,眼泪流了满脸。
我愿意替她承受,我应该替她承受……庄烨冲向前,却被沈汉拦住。在那些衣冠楚楚,犹如虎狼的人群中,趁所有目光集中在那两截滚在地上纤细雪白的手指,血流如注的伤口,他的视线撞上沈汉深不见底的眼睛,犹如撞到陨石。
我们应该替她承受。我们是军人,我们应征入伍那一刻就在心里承诺了愿意为联邦牺牲,愿意做联邦的剑与盾。
我们在那一刻就签下卖命的契约,联邦将接受我们的流血和牺牲,但她没有,她只是个平民,这一切不该发生在她身上。
但现实世界没有“应该”,这世上永远不缺无辜者去受难。
伍德小姐绝不愿意被阻止。庄烨控制住自己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不向前移动哪怕一丝,他逼迫自己仔细地看眼前这一幕,像沈汉一样。
我宁愿负伤胜过负疚,沈汉不缺被人侮辱被人鞭笞浑身伤痛的经历。伤惯了便不叫伤,痛惯了便不算痛。他受过的拷打和折磨过去也就过去了,没给他留下阴影。真正阴魂不散从回忆里缠绕着他,让他在夜里被噩梦惊醒的,都是别人怎样因他受苦,别人怎样在他面前死去。
越是不忍,越要去磨那颗不忍的心。
直到鲜血淋漓,百炼成钢。
沈霄那封遗书上的话响在他耳边。
“……做一个指挥官,就是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
他安抚地扶着庄烨肩膀,抬起头,深邃的眼睛里像有一道闪电,射向肖恩·施奈特。
施奈特先生挑起血债血偿,此时见凯伊·伍德手指被切断,满脸笑地靠在钢琴上,戴戒指的粗手指敲着钢琴。
与沈汉对视,这才嗤一声,重重一拍钢琴,扬声说,“诸位。”
肖恩·施奈特踱到伍德小姐身前,“血债血偿已经血偿,尘归尘土归土。伍德老头欠我一个儿子,就要用女儿来还。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凯伊·伍德就是我肖恩·施奈特的女儿。”
无声的震动在人群中传开,有人惊诧,有人冷笑。
施奈特家族的筹码最终压给联邦。
收凯伊·伍德为女儿,吞下伍德家族的产业就是理所当然。
联邦对钟佳期尚且这样营救,凯伊·伍德为联邦付出这许多,联邦一定不能辜负她。有她在手当作人质,与联邦合作也更有底气。
沈汉一把抱起凯伊·伍德,血沾在他身上,伍德小姐面庞上一道道半干泪痕,手上抹着一层血,颤抖着扯他前襟低声。
“……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沈汉道,“放心。”
她精神一放松,痛觉涌上,超出能承受的范围,竟昏迷过去。面色苍白,发丝下痛出冷汗。
不待沈汉要求,施奈特先生已经说,“请医生,可别让我刚认的女儿死了。”
医生要将她转移救治,沈汉稳稳抱起他随医生向外走,想避开她的伤口,却避无可避。
庄烨展开一块手帕,托起她切下的手指。
他的指尖碰到冰凉细腻的断指,就像被火灼,压下不适,用手帕裹好,立即送过去。
他们没能看见伍德小姐得到治疗,每一分钟都堪比黄金,半小时后,一艘老旧的潜艇载着沈汉庄烨,以及仍在假死药物作用下昏迷的钟佳期,从水下一百米接近联邦。
沈汉没有换衣,他胸前的血已经发黑干硬,他坐在控制屏前看着航道。
庄烨从客舱小床走来,对着沈汉高大的背影,“钟小姐状况很好,我们带的清醒剂上次用完了,进入联邦后可以由军部唤醒她。”
沈汉说,“好。”
庄烨安静片刻,轻声问,“您和伍德小姐的协议是什么?”
在她同意配合后,她提出了几项要求。
沈汉说,“我告诉她要血债血偿,她要我答应,不管她是生是死,钟佳期一辈子不能和别人在一起。”
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今天对她动手的人,总有一天,全部要百倍偿还。只有肖恩·施奈特不能死,要用最凄惨的方式活着。”
“第三点,她愿意做联邦的耳目,在豺狼中周旋,但只有五年。她要我用你的生命发誓……”
庄烨惊讶睁大双眼,但不到半秒,惊讶变成镇定。
沈汉用自己的生命发誓,但凯伊·伍德非要沈汉用他的生命发誓。她清楚地知道,沈汉重视我的生命胜过他自己的生命。
庄烨抿起嘴唇。
与此同时,一间无菌室里,灯光照射下,穿蓝色手术服的医生聚精会神为凯伊·伍德连接断指的神经和血管。
汗水从额头不断渗出,机械手在一滴汗珠滑向放大眼镜前及时擦汗。
愈后不会太好,右手最细的两根手指,接上的指节将留下一圈疤痕。即使经过漫长的复健,也不能恢复从前的灵敏。
伍德小姐望着头顶的灯,麻醉和灯光让她看不清眼前。钟佳期……她安全了吗?
为她付出不是无怨无悔,她有怨有悔。明知道钟佳期是什么货色,可是偏偏控制不住为她做那么多不值得的事。
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好人……
我会忍下去,我会好好活着,就如钟假期也会在联邦好好活着,直到再次重逢,这是她欠我的。
凯伊·伍德模糊地想起她意识到自己动心的那一刹那。
钟佳期那张艳丽的脸带着笑,红唇翘起,“我相信,你和我是一种人。我们都是丧家之犬,比谁都能忍,夹着尾巴一声不吭。等到机会到来,一定会把踩在我们身上的人通通咬死。”
第八十六章
老旧的潜艇平稳向前推进,像一条深蓝色的大鱼。隐匿在百米碧波以下,完美融入海水的阴影。
突然之间,潜艇微微震荡。驾驶舱内庄烨一惊,沈汉的声音使他瞬间平静。
“帝国扫描不到我们,无差别扫射罢了。”
这架潜艇太旧,三十年前的模型。也恰是因为旧,帝国扫描浮城外海域的仪器无法识别出这艘潜艇。
帝国在军械上一向舍得花钱,越是新的潜艇模型越会出现在新研发的海域扫描仪资料库里。研发人员不相信还会有人把三十年前的潜艇型号放进海里试驾,过时的老古董反而成为最安全的选择。
两人凝神看着屏幕,一块小小的屏幕,银白的航线就是钟佳期和他们的生命线。
潜艇的行驶重归平顺,连沈汉都要放松下来,突然脚下一抖,整艘潜艇缓慢下坠。
“我们被扫射击中?”庄烨握紧扶手,立即提出一种可能。
“不会。”沈汉否认,“型号虽然旧,但是外壳不是轻易能击穿。”
他在操控台上控制垂直舵和方向舵,试图阻止潜艇下沉。庄烨扯开安全带,起身巡视潜艇。
不出三秒,他指向圆窗外,“您看尾桨,那片阴影,尾桨被卡住了!”
聚光手电顶着圆窗,射向尾桨,但光线被玻璃和海水扭曲,在晦暗的海水中看不真切。
沈汉看过,弯腰从驾驶台下扯出一套箱子里的装备,庄烨看他利落地套进黑色胶质潜水衣,抓住固定绳索,一头系在潜水衣腰间。
“等我回来。”他戴上氧气罩,对庄烨一笑。
庄烨深深望着他,这种潜艇被淘汰出教材,他不知道怎么修,只能沈汉去。
“……必须回来。”
潜艇的出口也是双层,打开内部的门,人进入夹层,内部门封闭阻止海水渗入,外部门打开,就进入海水;
回来时正好相反,人进入夹层,水把夹层填满,外部门关上,内部门打开,人就和水一起进入潜艇。
沈汉穿着潜水衣游入海水,绳索把他牢牢系在潜艇附近。
他在潜艇外壳上伏了几秒,深水之下四面八方的压强涌向他,把他压得喘息困难,胶质潜水衣下汗水扩散满背。
不修好螺旋桨,他们将葬身不见天日的海底。小圆窗弥漫出柔和光线,沈汉隔着海水看见小天鹅焦急关切的面容。
我会平安回去,带他回联邦。为“启明”那件事补偿他,向他道歉。
沈汉撑起身体,一点点挪到螺旋桨上。庄烨已经在操控台停止螺旋桨转动,桨内部被卡住。
沈汉一手举高手电,一条手臂极力伸入螺旋桨。可笨重的氧气头罩卡在螺旋桨的空隙外,庄烨看见他的手臂仅能伸进有限长度。
下一秒,他对自己挥手,又用手指一点太阳穴。
庄烨一怔,那意思是“不要担心”。
他亲眼看着,沈汉脱下氧气罩,手臂再无阻碍地探进去,直到肩膀卡住。
没有氧气罩,沈汉在闭气,他就好似自己也在闭气。
五秒、十五秒、四十秒……庄烨的肺里被抽干所有空气,陷入真空,像脱水窒息的鱼那么痛苦。
沈汉终于在水中弹开,拉着绳索回到入口,拉下外层门。
庄烨扑上去替他打开内层门,水泼了他一身,庄烨扶住沈汉,被他带得一同滑倒在地。
沈汉大口大口喘息,骤然吸入空气,肺部隐隐作痛,却不由得大笑,越笑越咳,更让胸肺都抽痛。
庄烨半身被他带的湿淋淋的,静静看着他,眼里的光是海上的月亮,猛地咬住他的嘴唇,胡乱地吻。沈汉反而用湿冷的手捧住他的脸颊,用舌头温柔地引导他的吻。
沈汉的手轻轻摩挲他的背脊,紧绷的肌肉终于一点点在手掌下松弛。
二十个小时后,他们顺利抵达联邦。
在百米以下的海水中前进近一天,就连黎明时浮在海面上的青灰色天色都让人忍不住多看一会儿。
潜艇漂在海湾,水面拍打艇身,军部的接应团队守候在岸。团队里的医疗人员第一时间用悬浮车载走钟佳期。
宁则少将亲自来迎接,镜片下的双眼里带着微笑,先朝他们敬礼,“将军说,做得很好。”
沈汉回礼,“不辱使命。”
“我不打扰你们修整。”宁则半真半假提出,“不然这样,任务汇报等各项检查完成后再写。”
沈汉打量他,“算了吧。趁细节都记得,早写早完事。”
他越过宁则的肩头与庄烨对视,庄烨回一个点头。
四天后,庄烨的公寓。
庄家没有妈妈,庄烨回了他的小公寓。长年不住人,他刚刚做完大扫除,停下来擦了擦汗。本就是四肢纤长的身材,白衬衣的衣袖卷起,露出白皙的前臂。
门铃响起,庄烨打开门,门外竟是沈汉。
穿着便装,英俊的脸上带着笑,抱着两个装蔬菜水果的大纸袋。
这一幕太像普通市民的生活,两个人同居,一个人在家打扫,一个人去市场和杂货店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