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利器(33)
莫如兰下意识看向钱宁,她握紧拳头,眼里涌出泪水,到了崩溃边缘。
第五十五章
走出那栋房子,莫如兰开口,“为什么你要这么逼自己?”
钱宁显然不愿意在这栋房子周围失控,她快速走开,莫如兰追上,看见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份宣传册。
“我多么自私。”她刻薄地嘲笑自己,“我从没想过帮她,在她需要的时候。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她死后我出现在这里,不为帮她,只为帮我自己。因为我需要逼死她的东西,我需要她的痛苦,让我可以反击……”
“你只不过是人罢了!”莫如兰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臂,“人人都是这样的,你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应该做得更好。”她迅速抽身后退,避开触碰,莫如兰黯然站在原地,几次张嘴,无话可说。
那天下午钱宁与莫如兰回来,沈汉和林远哲的视线在这两个人脸上扫过,问钱宁,“有什么收获?”
钱宁低声说,“您也许知道,新都综合医院四年前和女性权益同盟共同开启了一个项目,被称为‘暂时沉默’计划。”
林远哲面上露出回忆,渐渐变成讶然,沈汉也想起那个一度沸沸扬扬的事件。性侵受害者在被侵犯数年后鼓起勇气控告侵犯她的人,然而缺失关键证物,只有她个人的证词,无法定罪,最后她选择自杀。这件事虽然悲惨,但也常见,会成为社会事件,全是因为受害者十多年前是有名的童星。
“暂时沉默”同样来自于受害者的发言,她说她在被侵犯后过分畏惧,所有人都要她沉默,至少是暂时沉默,不要发出声响,不要弄出动静,否则再受伤的肯定是她。但是她当时没有想到,“暂时沉默”意味着永远无法提出指控,即使提出指控,侵犯她的人也不会被法律制裁。
她的死引起社会波动,大批女性举着“死于暂时沉默”的招牌游行示威,那次示威的照片登上不少刊物的首页。连续一周的示威后,新都地区最大的女权机构,女性权益同盟,与最大的公立医院,新都综合医院一同展开“暂时沉默”计划。被性侵却不确定是否要诉诸法律的女性可以到综合医院寻求帮助,医生会为她检查,留下档案,封存物证。受害者可以在物证被保护的前提下沉默,所有物证会被保留五年,五年内她选择打破沉默上诉,公诉人会申请提交她当时保留下来的衣物或是体液。如果五年后她仍然选择沉默,她保留的物证才会被销毁。
金妮留下的宣传册,正是这个计划的宣传册。三年前,她在那件事后去了医院,保存了当时的体液和衣物。虽然她选择自杀,但她保存下的证物至今还在,她的母亲可以提起控诉。
这是一个好消息。无论沈汉还是林远哲都这么想,生活天然地充满讽刺,死者的悲剧对活着的人有利。钱宁的这场混战已经走入死路,僵持着毫无进展,他们从死者身上得到了一些可以继续挖掘下去的东西。
就在这时,叩门声响起,林远哲微微一惊,起身整理衣襟,步伐从容地开门。
门外赫然是一位军装的年轻中尉,他公事公办地敬礼,“下午好,我来送钱宁上尉的传票。”
钱宁脸色苍白,没有接,林远哲客气笑笑,“我是钱上尉的律师。”接过那一纸传票。
由军人送达,显然是军事法庭的传票。那位中尉审慎地看过林律师,一直看到沈汉,这才交出传票,“请准时出席聆讯,否则钱上尉将被控告藐视法庭。”
他转身离去,林远哲脸上和蔼的笑容消失,他的双眼扫过传票内容,眼角的皱纹透出忧虑。
“他们要控告我什么?”钱宁转过身直视他,莫如兰发现她肩背瘦削得令人心惊,明明应该一折就断,却像走向战场一样挺得笔直。
林远哲叹气,“控告你行为不端,关系混乱。”这是一个很久没被提起过,已经有些过时的罪名。
“都是狗屁!”莫如兰大怒,“他们在暗示什么?沈准将还是我,和钱上尉有什么关系?就那么急着抹黑我们?”
“不。”沈汉接过那张传单,“这项控告听起来模糊,实际是指已婚军人通奸,破坏军婚。我们都没有结婚,这个罪名不可能被应用在单身军人身上。但是——”他看向钱宁,没有再说下去。
“但是什么?”莫如兰质问。
钱宁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但是在我昏迷时……的其中一个人,已婚。”
在她被下药迷奸,昏睡之后侵犯她的一名少尉和一名中尉里,那个中尉已婚。他们从头到尾不曾承认性侵,只承认发生性关系。性侵的罪名没有成立,但是“发生性关系”这个事实是钱宁也认可的,这给了军事法庭教训她的机会,反过来控告她和已婚军人通奸,破坏对方的婚姻。
“恐怕这只是个开始。”林远哲苦笑。
军事法庭背后是更多想把这件事压下去的高层,谁能知道前方还有什么。
林家的通讯器突然提示,林律师打开视频,那上面居然是袁明明气得涨红的脸。
“我半小时前接到通知,我被开除了。我**们全家,我的行医执照要被吊销了,我的行医执照!凭什么,那是我的行医执照,八年的医学院,八年!”
下面是她大喘着气失控地怒骂和诅咒。她被几个人拦住,收走了她在军事基地的证件,把她押送到基地外。当她打开她的私人通讯,收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医学道德委员会通知她她的执照被停用,要她在本周去委员会做自诉说明。
“这是正式宣战。”沈汉说。袁医生和莫如兰情绪激烈地发泄着,那两个声音成为背景音,沈汉看着钱宁,她低垂眼睛,抿住嘴唇。
“你要选择是否应战。”
第五十六章
“如果他们连军人的身份都不留给我,我没有理由不应战。”钱宁说,“我已经没有其他东西可失去了。”
“那么现在,就是把全副身家压下去赌一把的时候。”
林律师讶然,“你的意思是,上诉最高法院?”
莫如兰皱眉,“根本来不及,想要上诉最高法院,得先让被地区法院和巡回法院审理过,这可以花上好几年!”
“但是有一种例外。”林远哲恢复了镇定,“如果起诉政府,不必经过地区法院和巡回法院审理,最高法院拥有初审权。起诉军部,应该也遵循这个例子。但是……此前还没有过先例,没有人去最高法院起诉军部。”
钱宁看着沈汉,沈汉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一场恶斗,我们绝不会让他们轻松。”
次日晨,沈汉在碧茵河边远眺。
他的周围有几个行人,其中一位是穿着风衣的年轻小姐。那位秀美小姐端着咖啡走来,沈汉的手在栏杆上扶了扶,一张小小的储存芯片从他指下推到那位小姐面前。
她质疑的目光扫过沈汉。
“沈准将,我怀疑您在利用我,或者在利用《邮报》。”
这就是那位在新都遭受生化袭击的夜晚朝现场跑去的记者小姐,在那一夜之后,她的报道不像其他记者的报道,浓墨重彩地描绘沈霄的英雄事迹和卫将军的震撼演讲,只有普通的新都民众,怎么惊慌失措,怀着畏惧逃生,又怎么在恐惧和绝望中相互扶持。
在新都,记者和政客间有特殊的关系,政客利用记者放出内幕消息,影响民意,打击政敌;记者利用从政客身上得到的内幕消息成就自己的名声和事业,有时也会反捅政客一刀,写写“我所知道的某某某”“真实的某某某”之类揭秘。
她是一个记者,年轻的女性记者,比年轻男性记者更渴望成名,渴望证明自己。
芯片里储存的是金妮的信息,以及钱宁认为和她遭遇相同的其他女性学员的信息。
沈汉没有看向她,而是看着碧茵河。在旁人看来,他和她只是偶然相逢闲聊的陌生人。
“我是否在利用你不重要,乔小姐。”沈汉说,“关键是你是一个怎样的记者。如果你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记者,这张芯片里有能让你一举成名的情报;如果你是一个理想主义的记者,这张芯片是一个深渊,你是否愿意凝视它?”
记者小姐没有说话,握拳抓紧那张芯片,然后像个行人,端着咖啡离开。
沈汉站在碧茵河畔,这条河分隔开联邦的政治中心,她见证过多少阴暗筹谋,又见证过多少光明和热血?
他不知道这位记者小姐会不会展开调查,即使她展开调查,调查结果又能不能赶在开庭前公布出去,让舆论站在他们这边?他们真的能把这件案子带到最高法院吗?
他只能做他应该做的,不管这次见面后这位乔小姐会怎样处理他给她的信息。
和记者小姐见面相对简单,这天下午他需要去见,需要说服的人更让他觉得艰难。
他和那个人约在玫瑰礼拜堂。沈汉在礼拜堂外漫步许久,直到暮色降临,碧茵河的河水变成橘色,仍旧不想接近那座建筑。
林远哲劝过他,请求家人的帮助并不可耻。如果家人是沈霄,那确实不可耻。我们习惯了互相帮助,沈汉想,就像小时候,他和沈霄经常互相依靠。只是对我们而言,请求母亲帮助是可耻的。
不因为我们有过分的自尊,所以放不**段请求母亲帮助。而是我们知道,每次需要她帮助都是需要她付出,而她为我们付出得足够多了。
沈汉还记得她一边读法学院,一边做保姆,带雇主的孩子,养两个儿子。沈霄和他选择去军校,主要原因不是因为她,但其中一个原因是希望可以减轻她的负担。然后他们上了战场,见过前线的血与火,见过后方的倾轧和党争,沈汉无法想象,这么多年后,自己已经成熟了,还有一天,在遇到困难时不得不再度求助母亲,把另一个重担加在她肩上。
他走进玫瑰礼拜堂,沈丽在与黑袍的教士低声聊天。她主动捧起蜡烛——这个时代只有教堂这样的宗教场合在仪式中使用蜡烛——一支一支点燃蓝袍的圣母足下的灯盏。
光在她手下传递,照亮更大的空间。烛光映着她的下巴鼻尖和额头,在黄色的光中,沈丽像是年轻了许多岁,皮肤上睡眠不足和工作过度的细纹和粗糙都被光抹平,焕发年轻的光彩,在那一刻,沈汉像被塞进一扇门,穿越了时间,门里他还是不足十岁的男孩,看着他的母亲祈祷。
“我一直很迷惑,您怎么能在信奉法律的同时信奉宗教?”他走近,手插在裤袋里。
“很简单,”沈丽转身对他微笑,“法律和宗教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它们都告诉我,做正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