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利器(4)
一把剑敲到他头上,莫少校连忙蹲下躲开,气愤地探出头。“仪仗剑没开锋也能伤人!”
“所以你少说两句。”沈汉慢悠悠把军装礼服腰间的佩剑收回。
准将在授衔典礼上会得到分发的仪仗剑,剑上镌刻姓名和授衔的日期,升少将后会换发成细节不同的指挥剑。尽管冷兵器已经在几个世纪前被现代战争抛弃,剑仍是一种象征。
正式到需要佩剑的场合极少,就职典礼就是其中之一。
第六章
这回的就职典礼有些冷清,卫将军辞以军务繁忙,未能出席。主流猜测是卫将军推荐的舰队长人选败给了庄总指挥推荐的吴少将,卫将军自然不愿来。
年轻二十岁的卫将军都不来,庄总指挥年高德劭,更不会赏脸。缺少两位上将肩上的将星熠熠发光,典礼就暗淡无光。军乐不再激动人心,鲜花也失去鲜艳与芬芳。
两位中将分别代表庄总指挥与卫将军致辞,军事委员会一位退养多年的元老颤颤巍巍授予他们职衔章。
职务分配很是耐人深思:吴学林少将任第九母舰基地舰队长;庄烨上校任首席参谋官;沈汉准将任监察官。
沈汉与庄烨的职务就像弄反了。照理说,经历过联邦帝国上一个战争期,并在战争期中积累军功的沈汉更适合担任参谋官;而出身名将家族,天然凌驾众人之上的庄烨更适合担任监察官。更不用提这是联邦军史上第一次出现一位参谋官的军衔在监察官之下。
两位上将不到,吴少将唯有勉力应酬,从典礼前便与沈汉和庄烨叙话,一口一个“沈准将是战争英雄,卫将军的得意门生,想必能力出众”“庄上校将门虎子,自幼得庄总指挥教导,一定在许多事上有独到见解”。
同时夸两方的人,沈汉和庄烨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想是吴少将也觉得尴尬,拿一条手帕三番四次擦额头的汗。话题终于发展到,“我年纪大了,又久不在军中,做的是案头工作,没想到这次临时受命……以后基地的各项事务,还是拜托给你们青年才俊,希望两位能求同存异,摒弃前嫌,和衷共济,风雨同舟……”
说到这又开始掏帕子,坦诚这个典礼时间实在不巧,他唯有一个女儿,现下正在医院里生产,身为父亲归心似箭,还望沈汉和庄烨多多谅解。
吴少将一溜小跑就走了,扶着帽子,佩剑叮叮当当撞其他散碎金属。
庄烨茫然看着顶头上司的背影,颇有些发愣。
直到一声笑传来,他才回神。庄烨比沈汉矮上一些,沈汉正略低下头朝他看。庄上校莫名脸上发热,躲开他的视线。趁四下无人,轻声道,“我很遗憾。”
“为什么?”沈汉好整以暇。
“……您明说了想要舰队长的职位,最终结果却是这样。”他嘴唇轻轻地动。
“你为此感到愧疚?”
“不。”庄烨低而轻的声音里有种坚定,他迅速看了沈汉一眼,“我很遗憾,您没能得到心仪的职位,但争取……本来就是各凭本事。”
他反对自己的长辈因为党派不同而认为沈汉“不可以”担任舰队长,但不意味着他会对沈汉拱手相让。
这个年轻人会在出乎意料处看上去脆弱可欺,却也在看似的脆弱可欺中异常坚定。沈汉望着他,那一瞬间,心里满是欣赏。
典礼完毕,沈汉直接来到北方军部大楼。
宁则眼镜反光,打量他的礼服和佩剑,“恭喜。”随后是肩章上没有变化的一颗准将星,“可惜。”
沈汉不以为意地一笑,宁则补充,“将军在楼上等你。”
“沈长官也在?”
沈家兄弟在军部大楼一向用这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宁则确认,“侍从长官也在楼上。”
沈汉上楼,在卫将军的办公室前站住,已经全身绷紧,双腿立正。
外界看来,沈家兄弟都是卫将军的爱将。但他一直很清楚,这位将军不会像苛刻沈霄一样苛刻他,也就不会像纵容沈霄一样纵容他。
沈汉深呼吸,敲门。门自动打开,沈汉差点脱口而出“属下前来晋见”。
门里居然是他哥沈霄,坐在厚密的地毯上,盘膝而坐,在……打游戏。
“卫将军刚接到一通秘密来电。”沈霄眼都不从游戏里抬起。
沈汉顿时放松,办公室前部是个会客厅,通向办公室的房门紧闭。他走上前,军靴踢向沈霄,“沈长官,让一让。”
沈霄抬眼,不耐烦地带点火气,“路就那么窄?”看到沈汉的军礼服才柔和下来,“准将授职没什么意思,哪天你少将授职,我一定去。”
侍从长官不是职务,而是头衔。这个头衔就像帝国皇帝的侍卫长,表示军部总指挥对一个部下的完全信任,信任到愿意把护卫自己的职责交给他,把生命安全交托给他。
这个头衔有没有人担当全凭总指挥的意愿,南方军部的庄总指挥曾任命长子为侍从长官,他的长子死在十一年前,这个头衔就空悬了十一年。
即使同是准将,即使是他哥,沈汉也要对总指挥的侍从长官用敬称。
“指望我遥遥无期的少将授职,不如指望您的少将授职。”
沈霄似笑非笑地坐在地上抬头,视线越过沈汉肩膀。
沈汉立刻打住,利落地转身敬礼,“属下前来晋见。”
帝国某一位皇帝曾被史书记载“看上去不像陛下”,卫敏存看上去也不像大名鼎鼎的联邦卫将军。
他年届四十,眼角已有细纹,看上去却不觉老,格外得上天厚爱似的,修眉薄唇,肤色白皙,乍一看全然没有军人的杀伐之气。
沈霄单手撑地站起,也敬一礼,却直接道,“属下告退。”
卫敏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不出情绪,直到那个背影走出会客厅,才转向沈汉,“进来。”
沈汉挺直背,“是。”
办公室内有另一套会客沙发茶几,另一边是一架占满墙的书柜,书柜前是宽大的书桌与座椅。窗外一片冬日的湖泊,春夏时候湖面上时常有水鸟。
卫敏存桌上还有一些纸质文件,需要签署的重要内容需要纸质版留存下来。
沈汉被晾了十几分钟,那翻文件的轻微声响才停下。
卫敏存声音传来,“这个职位是你自己要的。”
不是他想捧沈汉,而是沈汉自告奋勇跳出来。
沈汉说,“是。”
卫敏存放下笔,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上一张纸。沈汉上前拾起,粗略扫视,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卫敏存。
那位卫将军又提起笔,“第九基地不会安稳。你既然要坐这个位子,无论遇到什么事,自己担住了,没人会帮你。”
傍晚时分,庄烨走出大楼,却见沈汉等在门外。
“您……”
沈汉笑起来,“按惯例,明天我们就要搬去基地。”他提议,“所以今天,你想去新都的著名景点看看吗?”
庄烨跟着他,两人上了观光马车。联邦的几大名城都多多少少保留着一些两个世纪前的风气,马车奔驰在马车道上,两旁高大的砖石建筑顶着雪静立,夕阳映照,建筑都披上橘红的光。
庄烨从马车车窗向外看,竟看呆了。新都建立时就有意仿古建造,天冷又向晚,游客稀少,恍然像是回到上上个世纪。
“没有好好游览过新都吗?”沈汉适时地问。
庄烨摇头,“我小时候刚好是联邦帝国战争期,帝国时常空袭新都,家里把我送到乡下,我不是在新都长大的。”
沈汉眼神一闪,还是微笑,“你是中央军校毕业,离新都这么近,也不常和同学朋友来新都放松放松吗?”
庄烨脸红了一下,要不是对他非常熟悉,压根看不出,他转面向窗外,声音压低,“我……就去过一次。”
只去一次都撞得上?沈汉心想,脸上还是像长辈一样了然的表情。
小天鹅,沈汉在心里这么称呼他,这五年成长了许多。就在这一个月里都成长了。他很想看到小天鹅究竟能成长到什么地步,他能不能和自己一起,给他们周围的环境带来变化。
第七章
马车在圆顶的纪念堂前停下,沈汉大步走进,小天鹅跟在他身后。
闭馆时间快到了,一位中年女士正要拦起象征“谢绝参观,明日请早”的天鹅绒绳索,听见还有人来,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却在见到他们的军装时拧起眉头,看向手腕上纤细的女式腕表,网开一面,“你们只有十五分钟。”
沈汉和庄烨向她致谢,她不适应地避开眼,催促他们,“快去。”
这是一座纯白的建筑,穹顶四面镶嵌玻璃,夕阳不受阻碍地照入,慷慨挥洒在支撑纪念堂的十七根巨大石柱间。
这里的石柱不像帝国的长柱,布满堂皇繁复的雕花。线条简洁的石柱上只有人物浮雕,十七根石柱上雕出当时参加会议的代表,他们来到这里,签署统一协定,一个新的国家由此诞生。
多少岁月风云,人心激荡,留在穿过纪念堂立柱的夕阳与晚风中。
纪念堂上方吊下两块透明双层玻璃,玻璃间夹着一张放大的统一协定。协定最后一页,空白处是与会者字迹不同的签名。
联邦之所以是联邦,因为它没有想隐瞒历史正剧背后的闹剧。“在签协定的过程里,一位代表把另一位的牙打下来了,作为报复,另一位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不是血淋淋的那种,他在战争里失去了一只眼睛,眼眶里有一只义眼。”沈汉在阅读对那次协定会议的记叙,转身时还带着趣味十足的表情,“你能想象现场的混乱吗?”
历史书上的大人物们扭打成一团,牙齿和义眼乱飞,字面意义上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庄烨有些拘谨,“我认识一些……父亲的朋友,我几乎可以确定,他们的名字会出现在下个世纪的历史书上。也许不会是用好几个段落介绍,只是在边角处出现一个名字。我看见过一位长辈,被夫人拎着他脱下来的裤子追打。”
这个顺从听话的年轻人翘起嘴唇,流露出一丝他自己都没注意的狡猾,他认真看沈汉,“为了他的名誉,我当然不能说他是谁,但是我相信这些事存在,那些上了历史书的人,没有一个是神。”
“那你相信这些吗?”
什么?庄烨随他的视线看去。
在每根立柱的基座上都镌刻了相同的字,金粉让那些凹入的字迹更明显,开头的两个词是“自由”和“平等”。
生活在当时的两片殖民地上的人们追求自由和平等。两块殖民地有过许多摩擦分歧,也有过几次规模不小的边境冲突;双方的领袖互相深恶痛绝,他们互相诅咒的话语现在还在历史书上。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两片殖民地拒绝帝国的阶级制度。这里没有贵族,帝国的贵族不会来到殖民地定居;这里也没有奴隶,人口买卖被严令禁止。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或来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自己的生活有选择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