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利器(44)
沈汉抱住她,让他的妈妈依靠他。他的眼里有闪光的东西,却始终没有流泪。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妈……”沈汉终于说,“沈霄的工作没有做完,我要替他完成。”
他的妈妈激烈反对,“为什么一定要你!”
钟佳期至关重要,必须竭力将她带回联邦。
“这件事我一直参与,最熟悉情况;另外,没人知道沈霄做了哪些安排,我最了解他……我是最佳人选。”
沈丽紧抓他的手臂,试图说服他,“你本来就不想做军人……为什么……我已经有一个孩子为联邦而死了,我的另一个孩子,不可以……”
“妈,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沈汉握住她的手,每个字都那么沉重,“沈霄没有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参军不是我不愿做的事。”
沈丽愕然地看着他。
军人和儿子两个身份把他撕裂,原来他也畏惧疼痛。他做出了选择,选择承担一个军人的职责,放弃一个儿子对妈妈的义务。为了联邦,这是忠诚吗?伤害无条件爱他的人。这种选择值得赞颂吗?他只感觉煎熬和可耻。
但他欠妈妈一个解释,沈汉说,“沈霄逼我面对了我不敢面对的自己。我一直想参军,只是他先选择了参军,我就不能再做这个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在烛光下仿佛要将所有藏匿的往事坦白。即使那些真实会伤透他妈妈已经破碎的心。
“我知道,沈霄多半会死在战场上。所以我不能也去,我不能让您失去两个孩子。”
他永远想做更懂事的那个,让妈妈少担忧,报文理学院,报建筑系历史系,想过一种安稳的、能让妈妈安心的生活。
但沈霄把他拉向他内心深处真正的向往,逼他走向他的宿命。于是今天,他必须做最冷酷的事,告诉他的妈妈她一个孩子的死讯,同时告诉她,她的另一个孩子准备好了去迎接相似的结局。
沈丽闭上眼,泪水沾得整张脸都湿了。她的儿子作出了决定,她知道她不能阻止。可她的心在这一刹那间被捏碎,她的胸腔里都是血和痛,她几乎想倒在地上痛哭失声。
可她只是说,“你先回去,回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妈……”
她被眼泪弄湿的手拍了拍沈汉的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沈汉站起身,一步一步离开。
沈霄的声音响在他耳边,那是沈霄遗书里的话。
“……我跟你说过,我的弟弟有成为顶尖领导者的潜质,却只是个二流指挥官。你太不忍,不忍心你的属下、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你身边任何人受伤。”
“但是沈汉,做一个指挥官,就是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
“所以你必须忍下心,学会看别人死……”
“……别误解我,我不是在指责你的不忍。我不会亲口告诉你,那其实是很可贵的一件事……”
“我曾以为一个对自己都狠得下心,绝对理智的人就是最优秀的指挥官,但我错了,那样的人是政客,不配掌握一个国家最锋利的武器……”
“最优秀的指挥官不是最能忍下心的人,恰恰是最不忍却又最终忍下心的人……”
那晚教士发完晚餐,不见沈丽,领餐的人散去后,白发的老教士到隔壁寻找。
“女士?”他走近沈丽的背影,却看见这个坚强的女人跪在蓝袍的圣母脚下,如在祈祷,两肩颤抖。
“您怎么了?”老教士赶紧将她扶起来。
沈丽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她从来没教过她的孩子们去做英雄,她也不是个大义凛然鼓励孩子为联邦而死的妈妈。她只希望她的孩子掌握他们的人生,做他们认为该做的事,不管那是什么,自己绝不会干涉。但没有想到,有一天那些事等于牺牲和死亡。
“神父……”她说,“我把我的两个孩子都教得太好,他们都去做他们该做的事了。”
第七十五章
一天后,当沈汉踏上飞舰,坐在副驾驶的赫然是庄烨。
“是你?”
庄烨理所当然地说,“您以为是谁呢?”
营救钟佳期危险大于机会,十有**要拼命。小天鹅是庄派的未来,怎么能拼命。
沈汉好笑,“要是你出事就太可惜了。”
庄烨手指交错,“无论被派去的是谁,出事都可惜。”
这样的任务只会死精英,因为这样的任务只会交给精英,而不会交给庸才。
庄烨说,“谁死都是联邦的损失,我不见得比别人优秀。如果只因为我有一个做总指挥的父亲,我就成了不能死的人,联邦军部就太叫人失望了。”
小天鹅比从前自信得多,他在什么时候经历了蜕变?
“我们有三小时的航程,”沈汉说,“愿意听我介绍这次的计划?”
“嗯。”庄烨立即发出一个认真的鼻音,眼里带着光,“我是说,我很期待。”
“终结器会记录最后爆炸的地点,这一次记录在西亚走廊。”
地图上帝国东侧与联邦接壤,沈汉就是从那里的边境进入联邦。西亚走廊是帝国西侧边缘的一长条区域,走廊外是几个不属于帝国也不属于联邦的城市,名义上由两方共同治理,实际上自有一套秩序。
那些城市被称为“浮城”,浮在半空,无依无靠。
庄烨道,“您怀疑……钟教授被送去了‘浮城’?”
“情报显示帝国没有找到钟佳期,”沈汉说,“依沈霄的个性,最混乱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肯定把钟佳期放在‘浮城’。”
庄烨点头,“所以我们要去‘浮城’。以什么身份去?”
“让我们看看……”沈汉拉开舱内一个手闸,舱壁后是狭小的衣柜,拎出一套从羽毛礼帽到丝绸高跟鞋的女士裙装,“你应该穿得下。”
那是一套浅蓝色的已婚淑女装束,浓重的帝国风情,浮城在装束上更偏帝国,只是没有夸张的半尺长的花边和宝石珍珠,衣料也从丝缎塔夫绸天鹅绒皮草降级为一般的精纺面料。
庄烨抗议,“您说真的吗?这是女装。”
小天鹅显然不愿意,沈汉故作正经,“为了联邦,你连女装都不愿意?”
庄烨反驳,“难道您就……‘为联邦女装’过?”
没想到沈汉抱起手臂,露出笑意,“确实有过。”
庄烨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沈汉肩平背直,比自己还高,骨架非常男性化,实在无法想象他……伪装成女性。
“主要靠衣服改变视觉效果,”沈汉在胸下比了比,“假胸很丰满,就是脸不好看。”
小天鹅还在他说的话的余震中,想象沈汉那个样子,不知不觉颈后和耳根都发红。
他又看了一眼那条暗纹泛着光泽的浅蓝色长裙,下决心似的问,“我真的……要穿?”
让小天鹅穿裙子,简直像要他打开飞舰门,让他从万丈高空跳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逗你玩的。”沈汉不再捉弄他,取出一套三件套交给他。“已故维斯康蒂子爵的第三个儿子,爱蒙·李。你的大哥继承了爵位和家产,侵吞了遗嘱里留给你的份,把你赶出帝国,只给你一封推荐信,让你到浮城碰碰运气。”
庄烨捧着三件套,松了一口气,“那么您呢?”
沈汉自一只箱子中找出橡木的圣像长项链,“礼拜堂没有白去,有一个信教的妈妈的优势终于体现出来。”他取下一套庄严谦卑的黑色长袍,将圣像项链搭上去,“去浮城传教的教士。”
他们各自换衣,十分钟后,庄烨穿着三件套出来,沈汉已经换上黑色长袍,那串圣像项链还躺在驾驶台上,而沈汉表情沉重,像一尊五官清晰深刻的雕像。
“怎么了?”庄烨问,“您得到了什么消息?”
随着飞舰越飞越远,再过半小时,他们和联邦的通讯将被切断。
沈汉简要说,“陈锐死了。自杀。”
庄烨第一个念头是,一个在疗养院里住院多时,日常坐在轮椅上的人,怎么可能不经帮助成功自杀?
但这又哪里不可能呢,这是一个恢复了神智的精英军人,不是他的妈妈。他想死,总是死得成的。
那些压抑的情绪重又出现,庄烨知道,沈汉刻意逗他,只为缓解气氛。
他就配合地不去想,只当那些事没有发生。
在失去亲人后怎么能笑,怎么能玩笑?可不去笑,不去玩笑,要怎么面对亲人的死?
悬在生死之间,不能沉溺于悲伤。要把所有痛苦收集起来,压缩成一个小球,抛到脑后。在把眼前应该做的事都做完以后,才能放纵自己去翻检伤口,哭一哭,痛一痛。
沈汉自嘲一笑,“我去看过陈锐,我没办法瞒着他沈霄死了。我知道他会去死。沈霄总以为我能给他善后,但是这回,他死了,我要怎么给他善后。”
庄烨看着他,轻声说,“也许这一次,您和我都会死。”
不待沈汉回复,他微笑起来,“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沈汉的目光完全被他吸引,年轻人额头光洁,眼睛乌黑,水润明亮。
小天鹅镇定地说,“我可以死,但是我不想到死了的时候还没吻过您。”
沈汉也笑起来,任庄烨凑近贴上,郑重地吻在他唇上。
第七十六章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沈汉想,不是“启明”和小天鹅之间的,是沈汉和庄烨之间的。尽管小天鹅还被他蒙在鼓里。
凑上来的嘴唇柔软,他加深这个吻,**庄烨细腻的舌尖,直到庄烨主动退开,“不行,再这么下去我停不下来了。”
同一时刻,万里之外隔着一片海峡的新都,军部大楼里,宁则秘书长踟躇了三秒,敲开卫将军办公室的大门。
“侍从长官的葬礼将在三日后举行,下葬阿灵顿墓园。我们已经与沈丽女士确定了时间和流程。”
阿灵顿是阵亡将士、国家英雄的墓园,高树成荫,茸茸绿草,专门有一个军团维护。他们也负责葬礼和下葬,奏军乐,朝空中鸣枪,抬棺。
沈霄的棺木会盖着联邦旗帜下葬,会有一块大理石碑,镌刻他的姓名军衔,生卒年月。
卫敏存声音平缓,“还有什么要报告。”
宁则这才说明来意,“陈锐,护士说他唯一的请求是葬在侍从长官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