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利器(35)
门内,沈丽深呼吸,看向她的儿子。她高大英俊,三十岁的儿子。肩膀那么宽,手臂那么有力,不再是一个男孩,而是一个成年人。她意识到她先发现她的大儿子长大,过了许多年,才发现她的小儿子长大。尽管他们之间只差两岁。
沈霄从小叛逆,所以她作为母亲,更轻易发现他羽毛长满,翅膀硬了,不再适合待在她搭的小巢里,属于更广阔的天空;而沈汉,她仔细回想,从来是叫人省心的那一个。她好像从来没多问过他什么。沈丽沉吟,“莫少校……那个孩子,他喜欢钱上尉。”
沈汉点头,这不是个秘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钱宁都看得出来。唯一没明白的只有莫如兰本人。
沈丽又说,“我知道,你能把自己的心事藏好。我不会干涉你的感情生活,只想问一句,你对钱上尉,是不是也……”
沈汉一怔,之后握住她的手,“不,我可以告诉您,我对钱上尉没有私情。我帮助她是因为,那是我该做的事。但我确实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我爱他。”
沈丽凝视着她的儿子,看沈汉的表情和语气变得温柔。她的内心也温柔起来,沈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在她心上留下印记。
她的儿子在冲她笑,俊朗成熟的男性的脸,黑色的眼睛里没有遮掩,对这段感情态度坦荡,“现在不是恰当的时刻,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带他来见您。我希望您认识他,了解他,您会喜欢他的,我保证。”
第五十九章
在军部直属医院的高级疗养院,动荡的夜雨里,年轻的上校走进长廊。
来得太匆忙,雨水从他的披风上滴落,他将披风接下,一把挽住,交给医护人员,向他母亲的套房冲去。
走廊里的灯映亮他的脸,那张漂亮的脸在被照亮的一刻,犹如一把从雨水中抽出的利剑。
他推开门,门里虚弱的女人像从一个梦里惊醒,恍惚问,“小泽?”
庄烨站在她床边,眼睛湿润,“妈妈,是小烨。”
“你长大了……”她勉强微笑,抚摸他的头发,却因为身体的移动痛苦呻吟。
庄烨看向她的腿,柔软的鸭绒被下的双腿被固定住。她在几个小时前,爬上疗养院楼顶,试图跳楼自杀,却落在紫藤花架上,摔断了小腿。
从第一次来探望他的妈妈起,庄烨就和费中将说清楚,他的妈妈出现任何状况,都要让他知道——第一个让他知道。
在接到紧急通讯时,他没有诧异,反而问,“这是第一次吗?”
对面的医护人员震惊于他的冷静,吞吞吐吐地说,“庄夫人一直有自杀倾向,尤其在她清醒的时候……”
在她以为她才十几岁,还没有结婚,还是那位年轻的桑妮小姐时,她不想死;可在她想起一切,想起她是失去长子的母亲,庄总指挥的夫人时,她想结束她的生命。
或许在庄泽的葬礼上,她就想这么做了。
大家都说庄夫人疯了。
父亲的手下,家里的助工,所有人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庄泽去了前线。然后某一天,她突然被告知,她的儿子死了,尸体会在一个特定日期到家,葬礼和告别仪式会在另一个特定日期举办。
她在葬礼上推开桌椅,摔烂花篮,指着她的丈夫质问,“你凭什么让我的孩子去死?”
庄总指挥按住妻子的肩膀,沉重地说,“如果我不送我的儿子去死,我凭什么命令别人的儿子去送死?”
“你从来没陪过他,没喂过他,没有给他换过一次尿布……”这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挣扎,头发散乱,手臂舞动,“你怎么能心安理得把他当成你的所有物?”
葬礼上的这一幕越来越脱出控制,保姆闭紧嘴,带走庄烨。男孩听见他的妈妈一边被带走一边嘶声笑,“为了别人不在背后议论你,为了你总指挥的位子坐得安心,就要送亲儿子去死吗?”
那天晚上庄烨悄悄去看他哥哥的尸体。人们在战场上捡回断肢头颅,拼接在一起,入殓妆师的水平太好,那个小男孩懵懂地看着盖军旗的哥哥,费解他为什么要躺在军旗下。
很多年后,那个小男孩才明白那是死别,应该悲伤。又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原来尸体能回来已经是一种特权,那些没有一个总指挥做父亲的军人,他们的骸骨从没能回家。
庄烨坐到她床边,为她拉起薄毯,轻声问,“我让您想起哥哥吗?”
他的妈妈没有回答,而是说起回忆里的一些小事。期间医务人员来补充过一次止痛药,医生与庄烨私下谈话,请他注意止痛药的阀门必须关严,否则可以随意加量,过量止痛药会致命。
等到医护人员离开,留这对母子独处,庄烨低下头,稳定呼吸的频率,看着自己颤抖的手,直到那双手停止颤抖,才问,“妈妈,死亡对您而言,是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希望得到一个说服不了自己的答案。在他的妈妈回答之前,加上他的其他砝码,“我知道您希望我退役,这不可能。但是这以外的都可以,我答应您,我可以接您离开这里,您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或者您想自己住,我一有假期就会来陪您——”
一只干瘦的手捂住他的嘴,他的母亲说,“是自由。”
不是解脱,解脱意味着她陷在痛苦之中,自己总有办法让她好受一些,告诉她生活会变好,会变得值得活下去。但对她而言,死亡是自由。他怎么能不给他的妈妈,结束生命的自由?
庄烨缓缓站起身,打开了止痛药阀门。
他看见她妈妈的眼睛亮起来,虽然艰难,但只要她忍着痛挪动身体,伸出手,按下止痛泵,止痛药就会不断加量。
庄烨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小烨。”他听见他妈妈叫他。
“你们很相似,毕竟是同胞兄弟……”庄烨迟了刹那,才意识到她在回答之前的问题,看到小儿子时,她是否想到大儿子。
庄烨回头,听她说,“永远不要把你自己当成小泽的替代品,永远不要。你不仅是我的儿子,那个人的儿子,小泽的弟弟,更是你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做你自己。”
她朝庄烨笑了一下,庄烨猛地被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撞到,他记得他的妈妈,年轻的时候穿着红色大摆裙,手指里勾着舞鞋,在舞会前赤脚跑过来吻他的脸颊,说“等妈妈回来,给你带蛋糕”。
区别只是,她这次离开,将再也不回来。
走廊上,庄烨打开通讯器,拨出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
那一端迅速接起,“庄上校?”
他没有说话,说不出话,胸口翻滚着热潮,把他心口烫得剧痛。通讯那一端像是明白了什么,那个低沉的声音说,“庄烨……”然后说,“我在。”
那天晚上,庄烨站在灯光暗淡的走廊上,听着沈汉的呼吸,拒绝让自己听见房间里他的妈妈一下下按止痛泵的轻响。
沈汉陪着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却让庄烨无法承受的痛减轻了。他回忆他们相连的露台,回忆一臂之遥外沈汉说话的样子,英俊沉稳,开朗的笑。回忆天台上的初次对话,纪念堂里的约定,回忆他拍自己肩膀,拥抱自己,他可靠的胸膛,他的手臂,他的眼睛,他的嘴唇……
庄烨静静站立很久,直到确定加入的止痛药的量超过致死量,也错过了抢救的最佳时机。
凌晨三点,庄上校按响套房的紧急按钮,歉疚地告知赶来的医务人员。
“是我的错,我出去透气……忘记关上阀门。”
第六十章
清晨五点,庄烨拦住一位白衣的护士小姐,“请问,我能用疗养院的盥洗室吗?”
棕发的小姐满含同情地望过去,不小心看到他端正挺秀的鼻梁,光洁的额头,姣好的嘴唇……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年轻男性,斯文礼貌,更不要说他的出身,总指挥的公子。她的脸微微一红,“庄上校,我带您去。”
盥洗室里,冰凉的水从水龙头中流出,庄烨掬水洗脸,面前的镜子映出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他撑在洗脸池前,终于从口袋里取出通讯器,连上一条线路。
“……小烨?”那个声音带着睡意和迷惑。
“诚哥哥,”庄烨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语气不稳,“我的妈妈,不在了。”
费以诚满是关切,“小烨,你怎么样?”
“我需要聊聊……我能来找你吗?”
这一天下午,在Xtv电视台的演播间里,人员像鱼群一样穿梭,摄影助理高呼,“三十秒,快!快!二十秒,摇臂准备好了吗?十秒,灯光!开始!”
钱宁脸上打着粉,在镜头前灯光下必须打粉,否则人的肤色是暗淡的。她像戴着面具,不去看她对面军装严整的人——军部的新闻发言人。
“把她扔出去和军部发言人对质,你觉不觉得太残忍了。”台下沈汉问,“你把她丢进猛兽群里。”
“你们只给我三周让这个案例家喻户晓。”简夏也站在台边,一如既往的穿着高定斗篷,肩膀线条利落,露出戴着及肘手套的一双手,手指上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电子烟。“记得几千年前流行的娱乐吗?观看斗兽。赤手空拳的人被狮子猎豹撕裂活活吞食,我可以为她带来舆论曝光度,但是舆论曝光度不是天上送来的,她得付出代价。哪怕付出的是她自己的血肉。”
军部的新闻发言人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准将,眉眼标准,就是嘴唇略薄。新闻发言人与一般军人不同,他虽然穿着军装,但军装显得特别合身,准将星特别闪亮,头发也用发蜡稍加固定。
这位穆准将面对镜头,面对观众,泰然开口,“让我提醒一下钱上尉,也让各位观众了解一下,钱上尉申请入伍的申请书里是怎么写的。‘我将恪守忠诚与正直,为联邦的军队服务,守护联邦的军队’。这就是您为联邦的军队服务的方式?通过**易通过选拔,忠诚与正直?”
“您根本不明白我当时的处境,当我写下申请书时,我并不知道我会被要求用性贿赂换取被入选……”
“一面之词!”穆准将截断她,锋利如手术刀,“如果您真的被强迫,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举报?事实是您用性贿赂向一位腐败的考官换取通过选拔,现在事情曝光,就将自己塑造成受害者。”穆准将正色道,“军部可以向所有联邦公民保证,这样的事只是个例,军部已经着手进行内部审查,一定会将此事调查清楚。”
与军部发言人对质和上访谈节目完全不同。上访谈节目,一个充满同情和善意的女主持会支持着你,引导着你,讲述你的故事。但和军部发言人对质,半小时内,他已经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说成了她自愿的,她引诱了一位意志不坚定的考官,而军部一定会铁腕无情地处置那个心志不坚定犯了错的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