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利器(25)
从舰队长办公室出来,已经到午休时间。他隔着人工湖旁远远看见庄烨,庄烨还在与人讲些什么,很是严肃认真,半晌察觉到他的视线,便回头有些赧然地抿唇一笑。
说了等他,却没能来接他,想起来也是工作缠身。恐怖事件刚过,基地参与维稳,此时的事千头万绪,沈汉事件当夜负责指挥的总结报告还没打,其他文件更是滚雪球似的积了一人多高。陪沈霄两天,回来只怕要加班加点半周才能补上进度。
他向庄烨走去,庄烨也向他走来。
他们在湖边走到上会和,隔着一臂之距,不紧不慢向前走。一路上有三五位低级军官敬礼,沈汉时不时点头示意。
直到走到僻静处,两人停下,庄烨转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对着沈汉。
沈汉的脸上神情郑重,“那天晚上套你的话,对不起,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庄烨脸颊微红,“我说了,您不用再道歉的……”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年轻人的眼睛荡漾着心中涌出的柔软感情,就像身边的湖水。
“我想正式向你道歉。”沈汉温柔得让他不好意思。
现在还是午休时间,他们还有至少十分钟讨论私事。庄烨轻声,“我……和您,我们。您对我说希望我是同行者,您也……”
他知道他对沈汉的那些能让他心脏膨胀,像热气球一样向上升,一直飞到云上的喜悦是什么感情,也在夜里反复深思后讶然领悟,沈汉那晚所说的,希望与他同路的意义。
“嗯。”沈汉笑着等他往下。
“我的前一段感情,”他低声说,“我和您提过的‘启明’,我们在一个月前结束。”
“啊。可惜。”沈汉略微心虚,好在小天鹅沉浸在叙述中,没有察觉。
“并不可惜。”庄烨微微摇头,“我的意思不是他不好,他很好,只是……我们的感情基于身体的契合,我不知道我们的精神是否也那样契合。”
沈汉更是暗暗流汗,面上却镇定如常,“这确实是个问题。”
庄烨的神色里掠过伤痛,然后又对他露出笑容,“我很庆幸,我和您选择了一样的路径。”
这是一个生涩的含蓄的表白,但沈汉听懂其中意思,就不会再逗弄他,不会装作没有听懂。他笑起来,看了看蔚蓝的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下一次和人……说这些的时候,最好不要谈论前一个对象。”
庄烨却坚定地说,“不会有下一次了。”
他想我认定了您,怎么会有下一次对别人说这些话呢。
只是他们现在的身份和职责,不能谈这些。
“您可不可以,等我?”
沈汉看见庄烨祈求的眼神,他们在考虑一样的事,这也是沈汉想要和他说的。值得庆幸的是,他和沈汉一样,先考虑身上的责任。
军方这些年对军人的性向已经态度越加宽大,从不问不说保持沉默,到可以接受军人的同性伴侣,并让同性配偶出现在“军人伴侣互助社团”的宣传广告上。
但上下级或同僚间的私情还是被禁止。这很好理解,这是一个太特殊的职业,如果有一天上战场,他们应该把后背,把性命互相托付。如果上下级或同僚间有私情有偏爱,别人怎么敢连一丝怀疑也没有地相信你不会把爱人的生命放在普通同袍之上?而生死时刻,一丝最细微,最人之常情的怀疑都是致命的。
情不能自制,但行为可以。他们久在军方,更明白职责在先的道理和遵守规定的重要性。
现在彼此点明就可以了,不必再进一步。沈汉手插在衣袋里,在他身边说,“那就再过四年。”
再过四年,他们中一定至少有一个人升衔调离。一个是庄派的公子,一个是卫派的中坚力量,他们背后的人都不会让他们长久待在同一个基地。四年后被调开,没有上下级关系,也不是同一系统,那个时候再正式开始,光明正大。
沈汉对庄烨伸出手,经历了那次袭击,庄烨忽然问,“如果……四年后,刚好是下一次战争?”
他没有作为军人经历过战争,被父母送去乡下,却看见过帝国轰炸的飞舰,在新闻中读到过军人可怕的阵亡率,甚至迎接了大哥庄泽覆盖国旗的遗体。
沈汉亲身经历过战争,那些年里生死由命,每次执行任务回来,听到熟悉的姓名,不是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签订合约之后军方庆典上点算,同学同袍能留到战后的,还不足三分之一。
他和沈霄会是今天这样的性格,都是被战争改变了,那样的改变无可逆转。他以为他的心血已经早早在战争里耗尽,可直到遇见庄烨,才又渐渐觉得自己可以打起精神去期盼有一天,哪怕聚少离多,分隔两地,也能和一个人长相厮守了。
如果战争再次到来,他模糊地觉得,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幸运,可以幸存。长相厮守更是变成一道脆弱的沙墙,会在战争的狂风下灰飞烟灭。
可那又怎样。
他们早已选择了同一条路,选择了相同的宿命。
沈汉看着庄烨,突然一笑,说,“我一直想过,什么算是军人的好结局。像我梦想的那样,拿少将级别退休金,和心爱的人从此幸福快乐地在一起吗。其实,倒未必。再遇上战争,最差无非是一起被发殉职抚恤金罢了。能共赴国难,也是好结局。”
庄烨心中一阵震动,一阵酸热,却又涌起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也伸出手去,像回答“和衷共济,风雨同舟”那样,与沈汉击掌。
第四十二章
沈汉回到基地第一个下午,就被海啸一样的工作量淹没。
待到能从汪洋大海里浮出来喘一口气,监察长官办公室外走廊已亮起灯,基地建筑星星点点亮灯,天色已晚。
他忽然想到,这可能也是他哥不愿意升衔的一个原因。再往上升,做基地舰队长,庶务都要管,哪有沈霄每天打打游戏,遇上命令就恣意搏杀一阵来得痛快。
轮岗的卫士换岗回来,见他还在,不多时,便由衔最高的队长敲门敬礼,话说得拘谨又恳切。
“请您务必注意休息。”
沈汉心情很好地问,“你们都吃过晚餐了吗?”就和他们聊起天来。
莫少校心里骂着“虚伪”,把餐盒扔他桌上。
沈汉说,“谢谢。”
莫如兰板着脸“哼”了一声。
卫士们离开了,沈汉悠悠地说,“就这么记恨我那天晚上没带你去。”
莫如兰握紧拳头,“您认为我就那么需要保护吗,我就那么上不了战场?”
沈汉心平气和,“我不这么认为。”
“那为什么您不带我去!”莫少校的脸上显出愤怒。
沈汉正坐,收敛那份随意,用锐利的眼睛审视他,“你在质疑你的指挥官吗?”
那一瞬间莫少校感觉自己被什么冷冷的东西凝住,他下意识立正。“……属下不敢。”狂潮似的愤怒消退,委屈升起,他低声说,“我知道,您在妈妈去世前答应她,会照顾我,妈妈才答应让我参军。您把我照顾得很好,推荐我读军校,一直带着我。但您知不知道,我在军校学到的内容,都是要我上战场拼杀的!这次事件本来是我最接近战场的机会,您却把我留在基地!”
“如果你真的想上战场,就该有战场意识。”
莫如兰愣了一下。
他面前的沈汉不是平日像大哥一样纵容他的人,只是他的指挥官。
“你凭什么假设基地是安全的?我不能确定基地安全,所以必须留下我信任的人来保证新都受袭击时基地不会同时大乱。我很失望,你想上战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就身在战场。”
他像被雷电打过,嘴唇颤抖,眼眶泛红。低着头站在沈汉桌前,直到沈汉吃完东西,收拾餐盒,才哑哑地说,“对不起。”
沈汉站起来,绕到自己桌前,把他揽进怀里,让他靠了一靠。
莫如兰的哥哥曾经是他的搭档,不是他哥和陈锐那种搞得一塌糊涂的搭档,是纯粹意义上的异性兄弟。人死在帝国,死之前问沈汉,“一小把骨灰,带得回去吗?”沈汉摇头。他就理解地点头,说,“我只剩一个妈和一个弟弟,不用你当自己的。但是妈病重,弟弟还小,要是哪天真吃不上饭,你得分她们半口吃的。”
沈汉不介意他讲话难听,给他打了一针止痛,让他咽气之前能舒服一些。回到联邦就去了他家,把死讯带给他的家人。那时候离合约签订不到四个月,没多久,他妈妈病死,他的弟弟就成了沈汉的弟弟。
莫如兰咬牙不哭,咬得牙根都疼,这才忍过去,“我出去了。”
沈汉让他走,坐在自己桌上。没多久,红着眼睛的人又把头伸进来,“您在防着吴——”
沈汉比了个“嘘”的手势。
莫少校嘀咕句“心思真多”,直着脖子问,“我没能领悟到您的意思,那基地万一有事怎么办?”
沈汉看向桌上钱宁上交的文书,“你不如她,钱上尉明白了,那晚她组织了巡防。”
莫如兰不服气地出去,没多久,一张哭得发肿的脸又探出来,“您说留下的是您信任的人,那您带走的人里谁是您信任的人?”
沈汉不由得一笑,抱着手臂说,“庄上校。”
那个微笑意外的沉稳俊朗,而他的神情是真的愉快,愉快中带着温柔。莫如兰突然一阵肉麻,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懂得了点什么,可确实什么都不懂,听他说,“庄上校有我的绝对信任。”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沈汉推门到阳台,就见隔壁庄烨已经捧着热茶在等候。
两个阳台间的距离不过几米,庄烨好奇地问,“您最近在忙什么?”
沈汉放松地看向前方青鸾号的轮廓,解开制服领扣,“年度经费有结余,与其让吴少将花在接待上级上,不如好好办个建军节庆典。”
吴少将头痛欲裂,无心反对,这件事就这么定下。
四月十七日,第九基地的全体军人迎来一场热闹的建军节庆典。
烟花像海一样瞬息万变,歌声如潮水紧密围绕,舞会上身着制服的军人们挽着来赴会的女伴,转着圈起舞。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的裙摆张扬开,犹如一朵又一朵鲜花。
沈汉端着酒躲在二楼向下看,这一天太多人向他敬酒,他喝得有两分醉就不再碰酒精。恐怖事件的余波强行把他带回战场岁月,他比任何时候都频繁想起战争。任何一丝疏忽都是致命的,一个指挥官必须要求自己永远保持清醒。何况今天喝醉的人太多,他愿意在别人尽兴时做基地的看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