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67)
“王爷。”
王谨之垂头,双手发颤地接过血书,他迟疑着开口:“我听说皇上已经为谭大人的事已是龙颜震怒,王爷既决定明哲保身,在这当下,更是不便插手啊。”
“我其实早知保不住谭梦麟的官位,”
狼毫笔自关隽臣的手中缓缓滑落,他抬头看了一眼王谨之,嘴角苦涩地牵动了一下,道:“只是他这条命……难道也终究,是要被我连累了。谭梦麟有才,亦有风骨,实在太可惜、太可惜了。”
王谨之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王爷怎能说是自个儿连累了谭大人,您自顾尚且不暇,皇上那儿,又、又攥着您的心尖儿。您这般束手束脚,能事先警醒谭大人已是尽心了,谭大人如今境遇,实在是大人他……他心气儿太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您切莫太过自责。”
“谨之,莫要再说了。”关隽臣摇了摇头:“你去送信吧,此事变这么定了。皇上早已厌透了我这个弟弟,如今也不缺这一桩。”
王谨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不再多说,反身快步走了出去。
晏春熙跪坐在地上,直到王谨之离开内室,才终于吃力地把关隽臣搀扶回榻上。
他整个人也爬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将关隽臣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用沾湿了的布巾轻轻擦拭着关隽臣嘴角的鲜血。
关隽臣仰着头看他,轻轻开口道:“熙儿。”
“成哥哥,”晏春熙握住他的手,应道:“你大病未愈,别再劳神了,先歇下吧。”
“我不困。”关隽臣想要反手握住晏春熙的手指,却一时之间竟然抬不起手臂,仍执拗地道:“让我……让我看会儿你。”
“成哥哥,你再睡会儿吧,”晏春熙鼻子一酸:“我整日都坐在这儿,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胡说。”关隽臣语声暗哑,他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苍白的脸上依稀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吃力地道:“我喜欢看着你。只要这样瞧着你,我便觉得自己心里,开出了一整个春天的灼灼桃花,很是欢喜……”
关隽臣素来性子高傲骄矜,哪怕两人先前浓情蜜意时,也鲜少说过这般缠绵的情话。
他许是先前呕血太甚,此时面色甚至并非虚白,而是一片蜡黄。已隐约流露出油尽灯枯之色。
每说一句便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依旧痴痴地在嘴里念叨着,说到最后一句时,那双往日里总是精神奕奕的凤眼已经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晏春熙先前本强自压抑着,此时终于克制不住。
他胸口起伏着,垂下眼帘将关隽臣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成哥哥,我害怕得很。”
关隽臣含糊地念着什么,却根本破碎得不成句子。
他显然是神志已经渐渐涣散,可仍下意识地用手像往常那样搂住晏春熙的后背。
“别怕。”
晏春熙只听清了关隽臣口中的两个字。
“成哥哥,我本以为,我连死都不惧,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能叫我害怕,可是原来并非如此。”
晏春熙的睫毛根湿漉漉的,他闭着眼睛悄悄环住关隽臣的脖颈,像小雀还巢一样把自己的脸埋进熟悉的怀抱。
关隽臣手臂无力地拥着他,人却已然昏睡了过去,晏春熙却兀自喃喃地道:“成哥哥,我懂你……懂你的难处。谭大人下狱,你郁结难挨,你是心里太苦了,才病成这样。”
“王管事说,皇上攥着你的心尖儿……是了,我留在你身边,你便畏手畏脚,什么都不敢干,我去凤狱里走了一遭,不过是受了点轻伤,因为真正的杀招从来都不在我这儿,而是结结实实落在你身上了啊。这些天,他们都快要把你逼死了,我的心真的疼得厉害。”
他说着,握着关隽臣的手揣在自己的心口,直到两个人的温度渐渐融在了一块,脸上才微微露出了一丝酸楚的笑容:“成哥哥,是不是……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真的不该再留在你的身边了?”
关隽臣兀自沉沉地睡着,没有回应。
晏春熙探起身吻着关隽臣眉心那道剑纹,他们已很久没有缠绵过了。
他真的很想念关隽臣,想像从前那样,托起关隽臣的下巴,抚摸他额顶的美人尖,再温柔地吻他看似薄情的嘴唇。
冠军侯是他的天边寒月。
可如今这片寒月睡在他的怀里——
安静得像是再也没有醒来的一日。
……
关隽臣到了第二日白天才勉强支撑着起了身,晏春熙依偎着在他身边,像是只惊惶的小雀鸟,虽然已经疲惫得眼下都青了一片,却依旧被哪怕是最细微的动静给惊得像是做了噩梦一般蹙起眉毛。
关隽臣将锦被拉上来盖住少年的身子,然后自己披上狐裘踉跄向屋外走去,烧得没日没夜的,已经对这间屋子倦透了。他躺了这几日,倒像是老了十几岁,这几步路竟感觉走了一个时辰似的漫长。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关隽臣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片白茫茫的雪光耀眼地照在他面前——
天地大美,无需妆点,纯白已是万千丽色。
他竟有一瞬间感到眼里发热,就在这时,他才看到单膝跪在长廊上的人影,他低下头,轻声道:“谨之,你怎的待在这里?”
“王爷……”
王谨之抬起头,眼里已是一片通红:“谨之无用。”
他重重地将头叩在地上,嘶声道:“昨夜里,谨之赶到乌衣巷凤阁时……谭大人他,他不堪受辱,已经拔剑自刎了。”
关隽臣身子微乎其微地一颤,伸手扶住了门廊边的木柱。
“我知道了。”
他微微颔首,面色却如古井般波澜不惊。
目光仿佛越过层层白雪,越过苍穹中的万缕宿命,看向了北方那位至尊天子的宫殿。
王谨之颤抖着仰起头,在雪光之中,关隽臣的容颜无比清晰。
他这时才惊恐地发现,关隽臣鬓边和发际上,竟然并非是沾了白雪,而是一夜之间,这位王爷的一头乌发已有近半化为斑白。
第三十七章
年节一天比一天地近了,大周历来年关之时都休朝一月,今年也不例外。
长安城各处都张灯结彩,即便是肃杀的城墙之上也高高挂起了显眼的红灯笼,寻常百姓家更是各个门前都贴着寓意美好的福联,祈愿来年的丰瑞。
谭梦麟的府邸很快便被户部派人修缮,正厅上方的匾额也被拆了下来,按照周英帝的意思也与其他弃物一同焚烧了,那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桂质兰仪”四个字,是周英帝前年亲笔书写的。
周英帝那时曾说:兰花贤德高洁,素有君子之风。谭爱卿当得起这四个字。
谭梦麟的死,并未在这座伟大的皇都留下什么痕迹。
他父母早亡,无兄弟、无妻室,孑然一身地走了,就像是来时一样,静悄悄地离开了这片白雪茫茫之中的大周山河。
关隽臣听闻谭梦麟府中养了只白底黄花的猫,唤作绣虎,便叫人带回来养了起来。
天寒地冻,他不愿这小小活物也一同没了生路。
除此之外,他再未对谭梦麟的死说过什么别的话,与大周的其他人一样,漠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宁王府这些时日出奇的平静安宁。
周英帝下旨赐了许多珍奇补药,关隽臣也就恭顺地谢恩,日日勤恳地服了,不成想倒似是真的有效似的,他的病势也一日一日地和缓了下来,只是落下了干咳的毛病,说话时总像是中气没有以前足了。御医只说,这是火气在肺里烧得久了,再养些时日,兴许能好些。
关隽臣微笑着听了,却并未太放在心上。
……
关隽臣渐渐好转,周英帝那边儿得了信儿,便又传了一道旨下来,命他待身子骨彻底缓过来,便着手主事审讯平南王。
到底谋逆大案如今是由他主审,这道旨意倒也不算突兀。
只是如今谁又能看不明白,关隽臣虽然名为太保,位列三公,何等威风的派头。
可是在这平南王关承坤一案上,他不过就是另一个乌衣巷的帮凶,而且虽然顶在最前面,同时却又讨不到皇上的半点信任,实际上是比任何一位乌衣巷指挥使都不如。
长安城中更有些议论,编造出关隽臣出卖胞弟,以求皇恩的传言。其中有些说得有眉有眼的,还力求离奇乖戾之效果,细致地描述关隽臣如何在乌衣巷凤阁对平南王严刑逼供,可怜平南王落在哥哥手中,却惨被活活拔了舌头刺瞎双目。
这些传言叫王谨之和白溯寒都颇为光火,然而关隽臣却看得极淡,他若无其事地逗弄着在他怀中撒娇的绣虎,道:“传便传了,有什么打紧。”
白溯寒有些着急,上前一步道:“造谣者实在可恨,把您编排成了个不仁不义,残忍无情的奸贼,这叫人如何能忍得了。王爷,不如下令将这些狂徒通通抓来处置了,如此可一绝口舌之患。”
“倒也未必是造谣了。”
关隽臣捏了捏小猫的胡须,他先前从未养过任何这种小活物,可是如今却对这小绣虎颇为疼爱。
绣虎也有趣,谭梦麟其人又孤又冷,却不曾想这样一个男子养的猫竟然十分娇嗲,喜欢粘人,总是咕噜着撒娇。
关隽臣一边与猫玩着,一边淡淡地继续道:“待我身子好了,自然是要为皇上分忧,主审关承坤一案。届时皇上若要叫我用刑,我也没得选。如此想来,倒也不觉得这些人纯是造谣。所以心便也放宽了。你们也莫要太当回事了,下去吧——”
待白溯寒和王谨之退下后,关隽臣将怀中的小猫放到了地上,神情疲惫地扶了扶额头,然后才回到了内室。
近些日子,他无论做什么都觉得疲惫。
兴许是年纪大了,也兴许是别的,时候久了,他也渐渐分不那么真切了。
……
长安宁王府的西北角的素云阁,从外面看上去不甚宽敞的小院落却收拾得很干净。
后院偏僻的碎石子小路被清扫出来,路的右边,赫然有两个用积雪堆起来的憨胖雪人。
这两个雪人堆得颇为用心,一个身形高大些,另一个则稍显娇小,一个挨着另一个,很是亲密。
其中娇小的那个手中握着一根吃到了一半的冰糖葫芦,鲜红的几粒山楂在洁白的雪人手中很显眼,倒叫人觉得这堆雪人之人定然甚是调皮。
然而这座小小的素云阁内,其实并不似外面看起来那么萧条冷清。
屋里摆了三四个炭盆,因烧得甚是暖和,所以床榻旁的雕花小窗便在冬日里也稍稍推开了一个小缝,这时雪光略略钻了一丝进来,将窗边的一枝红梅照得格外娇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