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40)
“嗯。”晏春熙的应声带着些鼻音。
他听到关隽臣的话,身子不由剧烈地颤抖起来,徒然间闭紧了眼睛,可是漆黑的睫毛根部却瞬间湿润了起来。
“那你,”少年的语声中显然带着慌乱,他并没有睁开眼看向关隽臣,只是颤颤地问:“皇上要对你不利,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也像我那般反抗了,因此让他感到不安?”
关隽臣和晏春熙额头相抵,他面上的笑容有些苦涩,小家伙自然是极为敏锐聪明的,一下子就问到了要害,可也正恰恰是他最无奈之处。
“熙儿,”他疲倦地叹了口气,眉头也不由微微锁起,声音低沉地道:“于忠之一字上,我当真问心无愧。我戎马半生,功勋昭著,我未曾负过皇上,未曾负过大周万民,更无愧于先帝所赐冠军侯之名。”
“如今到了这般境遇,却也恰恰是因为我刚刚与你所说的君为臣纲,皇上的意思便是规矩和法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若疑心,为臣子者亦是百口莫辩,哪怕我顷刻间跃入滔滔黄河之中,也永远无法自证清白。”
“这不对,王爷。”
晏春熙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少年的身子微微紧绷,那双圆圆的杏眼忽然倔强地看向关隽臣:“父为子纲,君为臣纲,那君王呢?什么又是君王的纲常?”
关隽臣抬起头,那一刻他不由微微楞了一下。
这委实是一个太过突兀的问题,他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可隐隐微一思虑,却在心底感到一阵战栗。
少年口中所说的这实在是个太过危险的想法,可还没等他开口,晏春熙已经执拗地继续开口了。
“若说纲常是天下间的规矩和道理,那么君王的行事,自然也该有纲常来规范。”
少年慢慢地说着,他似乎越来越能够理得清思绪,他认真地望着关隽臣,一字一顿,语声越来清晰地道:“君王是人间至尊,可纲常不该约束万民,而独独越过帝王。先贤以尧舜禹为仁君典范,恰恰是因为,君王更要以‘仁’字为心中首要。”
“熙儿,你……”
关隽臣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看着面前这小小少年,只觉得心口砰砰砰跳得越来越快。
“成哥哥,正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倘若当今皇上肆意猜疑贤臣,滥杀无辜,他可称得上仁,可称得上心存礼义?若他不仁,他可称得上是坏了纲常、乱自上作?”
晏春熙的眼中渐渐泛起格外澄澈明净的光芒,他一双杏眼望过来时,关隽臣徒然间才发现面前这少年已经悄然之间长大了。
他原本略嫌过为娇软的长相渐渐褪去了那抹稚嫩,挺直的鼻梁和远山般修长的眉宇在蜕变后显出了一丝脱俗的俊秀。
他一身素净的白衣,可那双清澈的双眼里绽放出坚毅果敢的神色时,好看得简直光华四射,让人目不转睛。
关隽臣多么清楚地知道,少年这番话已经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可那字字句句,都仿佛直直一道利剑刺破了阴霾的苍穹。
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畅快,可同时却又不能不感到惊惶。
“熙儿,我的宝贝。”
关隽臣声音有些沙哑,他摇了摇头,忽然一把把少年的身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他的内心一片悸动,他怎么能不爱上这样一个不凡聪明的小家伙呢。
可他越是这样无法自拔地沉溺,心底就越感到害怕。
哪怕如今这样紧紧拥抱着,他都还是在恐惧着或许有一天会失去。
他从未这样软弱惧怕过未知的前路。他本来是强硬而坚韧的人,可如今他却有了一个致命的弱点,他在这一刻刻骨铭心地意识到,晏春熙终将是他一生的牵挂。
关隽臣用手摩挲着晏春熙的背脊,他喃喃地道:“小傻瓜,你心中一片明澈赤诚,实在是难得。可这其中许多事你却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你可曾想过,哪怕皇上、皇上他当真是不仁不义……这天下,又有谁能来向他问罪?”
晏春熙靠在关隽臣的怀里,他的眼里空洞了一刹那,可随即却伸手握住关隽臣的手掌,他抬起头,忽然道:“若是如此,那、那我们能不能离开?”
“离开……?”
“嗯。”晏春熙点了点头,他想了想,小声道:“我们、我们不做这高楼里的一环了,我们离开——就像是书里写的游侠那样……去浪迹天涯、去看遍大周的山河,好不好?””
关隽臣看着少年在他怀中有些憧憬期翼的目光,不由楞了一下。
那瞬间他忽然想到恭亲王临行前为关山月留下的两行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思退、思退,皇叔叮嘱过他的这两个字顷刻间涌上心头。
这是他第一次在心底真切地兴起了思退这个念头。
褪去一身功勋荣华,再不做这个身份贵重的宁亲王。
和晏春熙一人一骑,走过江南细雨,看遍关山残阳,哪怕是布衣过此一生,又有什么不快活?
第二十二章
重阳节仿佛眨眼间就到了,偌大的金陵城在好几日前早已悄悄张灯结彩。
秋日里的佳节总是叫人愉悦的,人们在辛劳了数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丰收,便自然要趁着这时尽情欢庆。
这几日也恰好是秋风飒爽,关隽臣封地里的收成今年颇好,虽然长安那边风云诡谲,可宁王府里上下大多数茫然不知,自然仍是一片喜色。
关隽臣早就回绝了官府那边的邀约,王谨之本以为他要留在王府里过节,可却没想到前一天关隽臣忽然告诉他明日夜里要和晏春熙去金陵城内过节。
“那府里的各位公子……?”王谨之看着关隽臣正在和晏春熙一起挑出去时较为不显眼的衣服,探身向前,试探着问了一句:“前些日子霜林还跟我问起您,这会儿重阳佳节,您夜里也不回来吗?”
晏春熙脸上本兴致勃勃的,可听到王谨之提到其他院的公子时,虽然没说话,身子却突地僵了一下,一双杏眼望向了关隽臣。
关隽臣登时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不悦地微微眯起眼睛,往日里王谨之向来都颇能体察他的心思,可是这会儿这问话也未免太不识趣了。
晏春熙的身份本来就是两人之间的一个坎儿,少年如今犟着心思不愿意再做鹤苑公子,哪怕两人在这段时间说了无数先前从未谈过的话,可却偏偏再没让关隽臣碰过。
若是严格来说,两人如今倒似乎也不是曾经的那层关系。
关隽臣的确是憋得厉害,他倘若去找旁人,虽然似乎也没那么说不过去,可是按照如今的形势来看,他可实在是生不出那个心思。
关隽臣故意不看晏春熙,板起脸问了句:“霜林?”
他倒也不是假装,实在是一时之间记不起这是谁,可随即便也想起来是那个平南王送来的异域的蓝眼少年,他摇了摇头,不高兴地道:“我想去哪儿难道还要叫鹤苑的人允准不成?我和晏春熙去城里过重阳,夜里回来得晚。我今晚也不去别人那儿,就径自回流芳阁,叫他们都各过各的,你清楚了?”
虽然关隽臣脸色虽然很不好看,可王谨之却一点也没有因为惹恼他而感到沮丧。他躬身行了一礼,甚至脸上有点笑意地应道:“清楚了。”
关隽臣倒也不愿意在这个日子发脾气,哼了一声继续道:“今日过节,府里的下人若是无事的,也可打发出去让他们过节,这些琐事你自己看着办便是了。若是无大事,别来烦扰我。”
“是。”
王谨之应了一声,很快便退了出去。
关隽臣见王谨之出了房门,摆出来的架子才终于拿了下来。
他低下头,颇有些讨好地对晏春熙道:“熙儿,夜里想吃些什么?这会儿金秋时节,正是蟹最肥的时候,这金陵城中醉仙楼的蟹做得最是美味,醉仙楼百年老店,窖里还有远近闻名的甜秋酿,咱们不如去尝尝?”
晏春熙看了一眼关隽臣,随即垂下头,只是轻轻应了声“好”。
关隽臣见他没因为王谨之问的事情纠缠,心中登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甜秋酿名贵,喝过的人并不多,晏春熙自然也不熟悉。可关隽臣却是知道,此酒尝下去初时颇甜,虽然温和不伤身,可几杯下去便颇有点暖情的效力。
要什么霜林,什么鹤苑,他今夜可忙着呢。
一念至此,关隽臣的眼里不由自主划过了一丝狡黠得意的笑意。
重阳节的傍晚时分,宁亲王悄没声地出府了,除了王谨之和白溯寒等亲近的几人之外,府里其他人毫不知情。
关隽臣和晏春熙一人一匹白马,踏着浓浓的暮色,一起往金陵城中央方向而去。
晏春熙并非不会骑马,只是他这两年来颠沛流离,入王府之后更是成了鹤苑公子,再没怎么出过府,这乍一上马,还真有点歪歪斜斜不太适应。
关隽臣自然与他不同,曾经征战沙场数年,于驭马之术更是驾轻就熟,可是他见晏春熙那有些紧张的模样,也也起了点坏心思,竟然还故意一鞭打在了晏春熙那匹马的臀上。
那马登时嗖得向前窜了出去,惊得晏春熙一下子差点仰了下来,他赶紧抓紧了缰绳,气恼地转头看向关隽臣:“你、你别来吓我——”
关隽臣见少年脸蛋骇得有些发白,倒不由得哈哈一声开怀大笑,左手一提缰绳,已经纵马腾跃了出去,衣角在猎猎的狂风中肆意地翩跹。
晏春熙望着关隽臣的背影,一时之间不由楞了一下。
关隽臣今日自然没有再穿繁琐的亲王服制,一身简练洒脱的黑衫,乌黑的长发不着玉冠,只用月白色的绸带高高束起,虽然不若往常雍容华贵,可却仿佛也褪下了那一丝平日里的阴沉。
或许关隽臣自己也并不知晓,他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这样爽快地大笑过了。
他发丝拢起,露出高高的美人尖,那修长的眉宇意气风发地扬起时,竟仿佛只有二十来岁的昂扬青年一般,不知有多么的好看。
就连本有些慌张的晏春熙都在那一瞬间看得都痴了,他虽记着握紧了缰绳不要跌下马去,可脸却不由微微泛起了红。
快马之下,金陵城转瞬即到。
这会夕阳将将落尽,在渐渐染上苍穹的浓重夜色之下,金陵城华灯初上,金桂的香气弥漫在青石街道上,就连守城的士兵也一改往日的严肃面容,放行时,甚至还挥了挥手。
一进城,便是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关隽臣和晏春熙翻身下了马,可随即却陷在摩肩擦踵的人潮之中,只能慢慢随着人潮往前缓行。
若是往日里,或许这般的拥挤会叫人烦躁,可今时今日,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带着满面的笑容,灯火交映在他们的脸上,那种真切的欢乐却叫人心中涌动着一种难言的悸动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