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39)
“什么事?”关隽臣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毛。
“就……”晏春熙张了张口,迟疑了一下,才忧虑地道:“就,夏指挥使或许会对你不利的那件事……”
他不愿直言“拿下”这两个字,因而只用不利来带过,可却分明越发显出忌惮和惶恐。
关隽臣其实并非是不把身家性命不当回事,连这么重大的消息都无动于衷。
只是在比他小上十八岁的晏春熙面前,他便像普天下任何一个寻常男子一样,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表露出分毫的慌乱,总觉得那于气概不符。
可是见晏春熙那认真地望着他,又担心又不知所措的模样,实在觉得太过可爱,忍不住微微笑了笑,道:“你到我怀里来,我便告诉你。”
晏春熙一下子抿紧了嘴唇,随即低下了头,虽然也没拒绝,可是这不回应的样子,却显然是不开心了。
关隽臣也不强求,他又喝了口那真的是很难喝的茶,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夏指挥使或许会对我不利。”
“为、为什么……”
晏春熙一下子抬起头,他眼里情不自禁汪起了无助又惶恐的神色:“皇上为何要对你……”
只是说出“皇上”这两个时,晏春熙都感到胸口一阵发抖。
他不是傻瓜,他当然知道乌衣巷指挥使代表的是天子的意志,可那是天子啊——
大周万万百姓所俯首仰视的真龙天子,代表着天地间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一直将关隽臣看作巍峨的高山,可他今日方才第一次为关隽臣感到恐惧——他的高山如今要面对的,是如天地般浩瀚磅礴的力量啊。
这股力量,可以将任何人顷刻间碾碎成齑粉。
关隽臣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多事情,他虽然心里有数,可总觉得无法对尚还天真的少年一一解释。
他沉吟了许久,终于放下了茶盏,看向晏春熙道:“熙儿觉得,皇上坐在龙位上时,最在意的是什么?”
“皇上、皇上最在意的,应是——万万大周百姓的福祉。”
晏春熙抬起头,下意识地便想到先前私塾里教过的书,喃喃地说:“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本。不是如此吗……?”
“你当真这般相信吗?”
关隽臣的语气不温不火,可凝视着晏春熙时,那双乌漆漆的丹凤眼还是让少年感到背脊一阵紧绷,他依稀想起了当年教书先生严厉的面容,不由像是不用功的学生一般有些畏缩地低了低头,小声道:“若不是如此,那……”
“其实你隐约知道不是如此。只是你不敢说,其实不只是你,整个大周都无人敢提起这话。只是今日你既问了,你我之间……自是一切可谈。”
关隽臣的声音沉凝,他淡淡地,一字一顿地道:“皇上最在意的,不是黎民百姓,从来都不是——”
“当今圣上继位后,先是大力扶持在三司之外的乌衣巷肃清先前不曾攀附于他的官员,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襄王,在朝中大兴株连之风,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为了达到目的,哪怕将无数官员和商贾以莫须有的罪名拿下处死,都在所不惜。你说,如此帝王,当真是把大周百姓的福祉看得最重吗?”
晏春熙额头突然之间沁出几滴汗珠,手指也不由微微颤抖起来。
关隽臣这么慢慢地说出来之后,他马上便想到,晏家当时满门获罪,说是因贿赂姑苏知府白银三百两。
那时在姑苏事情闹得很大,紧接着便是当时的姑苏知府因受贿而被判了个斩立决,而襄王妃出自姑苏林氏巨商,又曾和姑苏知府有密切往来。
这一切串联在一起,仿佛昭示着某种阴森的真相。
许多事,他少年时只模模糊糊有个疑影,可直到如今,才隐约感到了一种让他背脊发寒的恐惧。
“熙儿,我告诉你,”关隽臣平静地道:“皇上在意的,从来不是黎民百姓,而是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
“他在意的是执掌万民的帝位——是江山万代永续的绝对权力。为此,哪怕牺牲再多的百姓、再多的官员大臣,他都在所不惜。这件事,圣贤书中不会写,教书先生不会教,可你要记着,这才是一位帝王的真正所想。”
虽然这翰文斋里依旧安静,可晏春熙却分明听到自己胸口如同轰雷一般扑通扑通的剧烈心跳之声。
“那你可知道,为何皇上最在意的,是帝位和权力吗?”
晏春熙木然地摇了摇头,他尚未满十八,从未接触过朝廷大员。
对于皇上,他所有的敬仰和仰视,都来自于书简。
皇上犹如真龙降世,理应受命于天,俯查民意。
那些圣贤之言他总是懂得极快,背得极牢,虽然也时常觉得晦涩古板,可却从未像如今这般觉得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他的面前仿佛突然被推开了一扇门,而门的外面,是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的懵懂黑暗。
“你可还记得,我们先前的芥蒂……”关隽臣讲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才低声继续道:“都是因为谈及我把你当成物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事。”
“我从未与你好好聊过那件事……我先前,着实不好,只一味地觉得你年幼不懂事,却又胆大包天,也觉得你所说所想,超出我脑中根深蒂固的想法太多,因此便更觉得恼怒。只是后来,你不惜死跪在正心殿外时,我才忽然,重新去想了想那时的事。”
关隽臣说到这里,忽然伸出手,用手指温柔地擦拭了一下少年额头上的汗珠,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可一双丹凤眼里却闪动着隐隐的深沉神色:“如今,或许也是时候,与你说说我心中真正所想了。”
晏春熙不由猛地抬起头,他嘴唇微微有些发颤,一双杏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关隽臣。
他当然隐隐感觉到关隽臣的心里隐藏着许多他尚无法窥见的深沉隐秘。
兴许是因为两人之间庞大的年龄和经历的差距,晏春熙一直感到关隽臣仿佛在周遭筑了一圈高墙,始终将他冷冷地隔在外面。
直到如今,或许才终叫他等到了这一天,能够听到关隽臣心里所想的真切想法,他感到心口砰砰直跳,那莫名的紧张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何。
“熙儿,你生在姑苏盐商家中。你聪明,又读过书,想必该当相当熟悉三纲为何吧?”
“自然是知道的。”晏春熙楞了一下,可随即还是不假思索地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为三纲。”
“不错。”关隽臣乌漆漆的丹凤眼望着晏春熙,他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虑着如何去措辞。
“或许你不曾仔细想过三纲的意思。可实际上,纲常二字,时时刻刻都覆盖着你我、乃至大周万万子民的日日夜夜,他们看似所指不同,可本质却讲的是一件事。当你生在晏家,你需得听从父亲的话,父亲实际上便是家中的君。当你长大为男子,你需得听从更多人的话。你以为不过是个君为臣纲,可实际上,君指何人,君的意思是上位者——哪怕不是皇上,而只不过是一个高你一官半职的知府,都可以为你的纲常。”
“你还年轻,你总以为你不过是你自己,是晏春熙,是开天辟地、独一无二那么一个人。可实际上不是这么一回事,不仅你不是,我也不是——”
关隽臣说到这里,丹凤眼里隐约闪过了一丝痛苦的神色,他迟疑了许久,终于低声道:“你从来不是单独那么一个人,你要么是为人子,要么是为人臣,你不过是一个环环相扣中的一个环。当你是鹤苑公子的时候,你是仆从下人的纲常,可你的上一环却是我——当朝宁亲王,我的话便是你的纲常,同理而言,皇上的意志我便必须要服从,这就是大周朝的千年来伦理纲常的真谛。谁也不是什么独立在世间的人,我们——都只不过是大周朝庞大的贵贱等级中的一环,而皇上,就是这其中最顶端的一环。”
晏春熙和关隽臣深深地对视着,少年澄澈的杏眼中徒然间空洞了下来,可随即却有一丝惶惑和无助浮了起来。
他才近十八岁的年纪,许多事他本就从不曾想过这么清楚,直到今日,才被关隽臣将这混沌的天色都撕开了一角,让他得以一窥这一方灰蒙蒙的、等级森严的大周朝。
只是那一点点的真相,已足以让他感到心口发寒。
他一直以为自己当时满心爱意却遭到的是关隽臣的无情和冷漠,可直至今日,他才知道,他莽莽撞撞想要打破的,究竟是多么根深蒂固的东西。
“我们就像是在造一座高楼,我若是摇晃,皇上便会坐的不安稳。而若在我下一层的你想要挣扎,我也会感到不安。所以——那时你那般顶撞我,我才会恼怒万分。或许你始终觉得我当初那般对你,委实冷酷至极,可于我来说,我那会儿当真是自觉步步后退,为了你退让已太多太多,我并非对你无情,尽管宠爱你,你却不能不听从我,这本是大周朝天经地义的纲常。”
“可哪知,竟出了你这么个驴子一般的小东西,偏偏就是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往墙上撞,把自己装得头破血流都不肯回头,却把我心疼得厉害……”
关隽臣深深叹了口气,说到这里时,眼里已隐约划过了一丝深沉的情意,他嗓音有些沙哑,低低地道:“你那时心灰意冷说要出府,可我又怎能放你出去?这些道理,旁人更不会教你,你这样的小傻瓜,又成了这环环相扣中最卑贱的罪奴,若是出了府,旁人只会一遍遍叫你跪到土里去,你又怎能受得了?”
晏春熙张了张口,他眼里泛起了一丝湿汪汪的泪意,可却咬紧牙忍住了,扭过头去不看关隽臣。
他并非是仍在闹别扭,可仍忍不住微微颤抖着道:“可是,可是旁人哪怕再轻贱我,我都不在乎。……只有你、你把我看作一样物事时,我心里才真正难过啊……
“在我心里,我就是不觉得我身份下贱,就是不觉得我对你的情意是逾越规矩,哪怕你今日这般说了,我亦是、我亦是这般想的,我在你面前,绝不要是什么环环相扣的一个环——”
少年越说语速越快,甚至因为着急有些磕巴起来,可一双杏眼里却充满了倔强坚决的光芒,可却因为有些不安于关隽臣的反应紧张地咬住嘴唇,直直地看着关隽臣:“我、我是铁定了心,不肯改变想法的,你、你若是仍不喜欢,我……”
“不变。”
关隽臣把少年柔软的身子搂了过来,只是将额头轻轻地贴在晏春熙光滑的额头上,面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眼神里无奈中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欣慰,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熙儿这般最好的。不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