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59)
所以那一日朝廷激辩,最终周英帝答应要选一位主审官,只是那时关隽臣那时还不知道,原来周英帝心中早早已经选中了他。
周英帝缓步踱到俯首的关隽臣面前,他递下一方丝绢让关隽臣擦拭嘴角鲜血,慢慢地道:“那一日——朝堂之上,你与朕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乃大周朝礼义根基,朕听了颇为动容。朕登基之后,先诛襄王,再斩平南王,若都是由乌衣巷定的罪名,后世书来,朕岂非有违孝悌二德?”
“所以朕要留着你,”周英帝嘴角渐渐显出笑意,意味深长地道:“朕知道你也嫌平南王愚蠢无知,你早早就送了一幅《忠义帖》过去提点他,他却还不知死活地私拥兵马。你的心思,朕明白。可你不愿和他一党,朕的满朝文武却不那么觉得。你、襄王和平南王自幼一起长大,后又被看作三王一党。朕留着你去审他——由你这位亲近的哥哥给关承坤定夺罪名,朕倒要看看,届时还有谁敢不服?”
关隽臣神色惨然,他抬起头,声音沙哑:“皇上是要让臣弟来做这个不孝不悌之人了。只是不知道,若臣弟为主审官,皇上想让臣弟株连多少人?是否连臣弟自己信任之人,有些也保不住了?”
周英帝低头俯视着关隽臣,他似是未曾料到关隽臣竟然能这么快就洞察他的机谋。
过了良久,他面上的笑意又浓了些,轻声道:“冠军侯啊冠军侯,父皇当年果然慧眼,你不愧是朕最出众的弟弟。是了,襄王已除,可党羽颇众,你和平南王器重之人当中,有不少都曾依附襄王——叛党余孽,你便也别想保了吧?”
关隽臣跪在周英帝面前,寒意从冰冷的地面向上侵袭,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冻结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上。他不由打了个颤,喃喃地道:“臣弟愚鲁,才疏学浅,实难担当太保之位,皇上——”
此时此刻,他这番话,已经几近于哀求。
他一旦成为平南王一案主审,便要按着周英帝的安排,亲自定罪将平南王送上断头台。
不孝不悌的名声,是注定要扣到他头上的。
平南王横竖都是死,兄弟之义或许到了这当儿,他实在无法顾及。
然而,周英帝杀招却不止于此。
周英帝真正要做的,是叫他亲手株连自己的党羽。
他多年心血,苦心经营,一招一招步下的亲信,亦要被他亲自拔除。
他若做了,从今以后大周满朝文武,必再无一人能对他信服,他也休想再建立起任何势力。
或许周英帝还许他活着,可他活着也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这又与死了有何分别。
这分明就是要他挫自己的骨,食自己的肉。
“朕知道,你这会儿定是不愿应承,也无妨,你且平身,随朕去凤狱走走。”
周英帝显然已有十足把握:“咱们去看看你那位鹤苑小公子。”
关隽臣面色苍白,他自知已经身陷绝境,此时再多言已经无用,只得沉默地跟在周英帝身后走出含元殿。
周英帝显然对今日发生的一切已运筹帷幄,未见他着人备车,外面也早有辇轿等着。
“今日雪竟这般大——”
周英帝仰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铅云般的雪絮从空中重重压下来,虽还未至黄昏,可这宫内却阴暗得像是入了夜。
周英帝素来畏寒,穿着一袭厚重狐裘都微微打抖,坐进辇里后,便用手炉烘着手。
关隽臣坐在周英帝下首,两人许久无话,直到车辇停在乌衣巷门前。
关隽臣跟在周英帝身后,踩着太监的背下了车辇。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玄黑色的阴冷殿宇,牌匾上赤红色的乌衣巷三个大字赫然高悬在头顶,只觉一股森寒肃杀之气透过他厚重的袍服,直直侵入体内。
凤狱是设在这乌衣巷内的地牢之中。
这便是大周成德年间,最令人遍体生寒的所在。
乌衣巷中人称其为凤阁,仿佛那是什么风雅之处,然而大周朝廷之中,谁又不知晓,若是被凤狱扣押,只怕是恨不得自己是死了才好。
关隽臣跟着周英帝,顺着乌衣巷的地道向下行走。
他还从未来过乌衣巷凤阁,此时只见面前是一寸寸的冰冷砖墙,点着油灯的阴暗走廊,从两侧的囚室时不时依稀传来两声如同鬼魅般的哭号之声。
越往地下走,寒气也愈来愈胜,冠军车虽从不是畏寒之人,却竟也忍不住打起寒颤。
他是聪明人。
他当然知道,周英帝既要他就范,就不能杀晏春熙,可他却遏制不住心中的恐惧。
关心则乱。
他是太怕了,怕左右的哪间阴森囚室之中,就关着他的晏春熙。
怕他的唐唐此时便被锁在镣铐之中,痛得哭起来求救,却怎么都见不到他的人。
只要想到这种种,哪怕明知那或许只是虚妄,关隽臣都骇得近乎失去所有清明的神智,恨不得干脆就不要去想别的,立刻就跪在周英帝脚下,什么都答应了便是。
周英帝似是早就洞察了关隽臣的虚弱,他眼神淡淡地瞥过来了一眼,随即示意乌衣巷的侍从推开了一道铁门。
关隽臣本已屏息,颤抖着往里面看去时,却只见屋里面有一张案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错愕地转脸看向周英帝,只见周英帝已撩袍走了进去,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是凤阁内的观澜阁,你今日倒有眼福,凤阁内建在观澜阁边儿上的,就只一间囚室。”
他这样说着,乌衣巷侍从已躬身过来,驾轻就熟地将两张椅子搬到案桌之后,然后在一旁的墙上摸索两下,拉开了两扇像小窗子似的物件。
只见周英帝站在小窗边,神情似笑非笑地,将指头束起对他“嘘”了一声,然后道:“朕带你来看看新鲜的,你可莫要辜负朕的好意,若是出了声,遭殃的倒必不是你,只不过你那小宝贝,怕是吃不得苦头。”
关隽臣腿脚发软,走过去之后才赫然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小小气窗,连着的——
他凝神看过去,只见气窗的另一边,竟是一间约有两侧楼高的空旷囚室。
他这才明白观澜阁的特别之处。
气窗安于高墙之上,又刻意修在了暗处,是以关在里面的人只会以为是寻常气窗,绝对不会知晓是有人在另一侧观看。
名为观澜这般风雅,可实际上,却为的是让周英帝、或是其他乌衣巷指挥使在另一侧悄悄观刑。
囚室正中央,只见晏春熙被剥得只剩一件单衣,乍一看过去,似乎身上还并未有什么血淋淋的伤处,只是细瘦的身子成大字型被牢牢拷在铁刑架上。
少年赤脚踩在冷冰冰的石砖上,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而夏白眉一身乌衣巷指挥使的黑色袍服,坐在晏春熙对面,左手边一个燃得正旺的火盆,他此时手里正握着一块长长的铁器,在火盆里反复烫着,那铁器顶峰的尖锐弯钩,都已被烤的泛了红。
第三十三章
“晏公子,今儿奉旨将您请进凤阁里来,您可知所为何事?”
“我……我不知。”
晏春熙本已冷得哆哆嗦嗦,一开口唇边呼出的气都凝成了薄霜。
“无妨,晏公子既不知,那便只当是与我话些家常罢了。”
夏白眉虽握着可怖的刑具,可是语气却平淡。
他修眉凤目,容貌极美,一身漆黑袍服坐在那儿,倒像尊修罗般阴冷却又端庄。
“成德二年的年关时节,晏公子可还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金陵宁王府。”
“是了,晏公子身为大周罪奴,因是宁亲王的男宠才算有了容身之所,不在王府又能在哪儿。”
夏白眉把铁器搁置在火盆内,踱步到晏春熙面前:“我听说,晏公子得宠前,待过宁王府的地牢,可有此事?”
“……有。”
晏春熙语声一滞,还是答道。
站在观澜阁之上的关隽臣看着这一幕,宽大袍袖下的手指不由一抖。
关隽臣当然不是对自己的处境毫无知觉,他的名字中,“成”字改成了“臣”字,折辱一般的提点他都受了下来。
可是一想到自己府中连男宠下狱这种再小不过的事,都早已悄悄过了周英帝的耳,直至如今都仍会觉得遍体生寒。
大周乌衣巷,监听天下、诛尽异党,当真不是一句戏言。
只是事到如今,他自己的安危已不是他心中最要紧的事。
“那晏公子因何下狱?”
夏白眉比晏春熙高出许多,他垂下眼,那对入鬓的白眉更显得邪异,倒像是与双目一同盯着晏春熙似的。
晏春熙从那般近的距离看过去,着实感到渗人,他迟疑片刻,显然是在脑中想了想才轻声道:“我与府中侍卫有染。”
“嗤。”
夏白眉轻笑起来,他伸指托起晏春熙的下巴,悠悠地道:“这般丑事都能活着从牢里出来,看来宁亲王当真疼你。”
晏春熙微微颤抖,随即扭开了头去,不再与夏白眉对视。
“大周律,王侯府中可设私狱,但若下人仆奴投狱或是私自处死,都需有供状,已备衙门调阅。晏公子——你的供状呢,写了几次?”
晏春熙茫然地看向夏白眉,“写了几次?”
“晏公子,你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夏白眉转身站到火盆边,慢条斯理地摆弄着里面愈发炽人可怕的尖钩,火盆里的火星登时迸溅得老高,他的声音落点很轻,可却显得格外阴森:“你写了第一份供状之后,宁亲王连夜去了狱里,叫你改了一份新的出来,这回事你可还记得吗?”
晏春熙吃力地回忆了片刻,终于才勉强记了起来,喃喃地说:“是、是写了两次。”
夏白眉颔首,平静地道:“你既写了两次供状,那宁亲王都叫你改了些什么东西?”
“没什么,”晏春熙赤裸的双脚因为一直踩在冰冷的石砖上,已经冻得发青,他哆嗦着道:“王爷只说,我第一份供状写得太过详尽,叫我略去那些旁的,只写与侍卫何时有的、有过几次,其余的脏事都不必写,想必、想必是有失体面,是以王爷才叫我改了去。”
“仅是如此?”
夏白眉又露出了微笑,他走到晏春熙的面前:“晏公子,我瞧着你一直在发抖——可是凤阁阴寒,冻着你了?”
他嗓子一贯都沙哑,可是此时语气却甚是阴柔,这才罕见地流露出了几分阉人的姿态。
他一边轻声询问,手中却握着烧到火红的尖钩慢悠悠地递到晏春熙身前,火光闪烁之间,一双眼里闪过一丝阴狠。
“不……我、我不冷。”晏春熙慌忙摇头,挣扎着想要后退,可是被拷在刑架上,却又哪能逃脱得开,霎时间骇得脸色惨白,看着几乎要贴到身上的滚烫刑具,声音里登时满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