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当空(21)
王升儒身材高挑消瘦,胡子花白,因为常年修道眼底精神气很足,身为正玄山掌教却没有当掌教的架子,尤其儒雅随和,立在门口像是一尊门神。
王升儒想进来招呼两个徒弟走,一掀开草帘就对上了徐云骞的眼刀子,跟要把人冻死一样,王升儒张口张到一半,意识到徐云骞是嫌弃他说话吵闹,只能用口型问:“睡啦?”
徐云骞点了点头。
顾羿缩在他旁边,估计一直在试探他,距离他两尺远,保持着让徐云骞不能拿他怎么样的距离。他睡觉的时候皱着眉头,身上盖着一件徐云骞的道袍,蜷缩着身体,也没有多大,看着小小的一团。
徐云骞下了床,指了指外面,意思是外头说。
王升儒笑了笑,他这徒弟还真不错,知道疼人。
徐云骞最多也才十六岁,自己都没活明白,这三个月的精力全用来带顾羿这小崽子了,看到王升儒回来松了口气,好像家里主心骨回来,不用他再撑着,横竖天塌下来都有王升儒这个一代宗师顶着。
师徒俩站在医庐外的水榭闲谈,王升儒道:“你心还挺细。”
徐云骞道:“他晚上睡觉不老实,吵死人了。”顾羿有心病,晚上睡不踏实,入睡难,多梦又容易醒,徐云骞第一次看到他睡这么好,也没忍心打扰。
王升儒知道徐云骞嘴臭的毛病,问:“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徐云骞不假思索道:“不喜欢也是我养的。”
王升儒:“……”合着真把顾羿当小狗养了。
徐云骞问:“怎么样?”他问的是顾羿的归处,王升儒出关跟那帮老道士掰扯这事儿掰扯了一个多时辰,应该已经出结果了。
王升儒身上的病根未除,咳嗽连连,道:“普天之下,谁敢动我的徒弟?”
徐云骞冷哼了一声,觉得师父吹牛的本事见长了,王升儒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他此次闭关有顾羿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赶去顾家刀宗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如今正玄山上上下下都不太稳,换做前两年,根本就不会有人去打王升儒徒弟的主意。
“你回来了,就不关我的事了。”徐云骞道:“我明天要上文渊阁。”为了帮王升儒带孩子,徐云骞已经三个月没上去了。明天是考试的日子,假如徐云骞这次赢五个甲等,他能上文渊阁四楼。
王升儒心中了然,问:“这次去多久?”
徐云骞:“等我能在殷凤梧手下走过百招。”
这不是小事儿,之前徐云骞最多在殷凤梧手下走九招,如今要一口气走到百招,估计这一趟上去没有一两年下不来。习武这事儿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王升儒只是带着徐云骞入门,日后上文渊阁修炼到什么程度,那要看徐云骞的造化。
“这么急?”王升儒问道。
徐云骞没说话,他以前当天之骄子当惯了,正玄山这帮长老见他总说:“这孩子悟性高,以后定是师承王掌教衣钵,位列天下十大。”
这话徐云骞听得太多了,没有百次也有千次,现在想想,这话到底是对着徐云骞说的,还是因为看着王升儒的面子上说的,他已经分不清了。别人说说也就算了,徐云骞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要不是遇到柳道非,知道人外有人,徐云骞估摸还真觉得自己有本事呢。
王升儒听说过他遇到柳道非,问:“你跟柳道非走了几招?”
“三招,”徐云骞回想起来就觉得烦躁,“我的剑断了。”走过几招无所谓,柳道非三招能破了他的剑,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王升儒道:“承运书斋老板二十二岁成名,取人首级无数,号称天底下没有他摘不下来的脑袋,你还年轻。”
王升儒的言下之意是徐云骞还年轻,用不着这么拼,那是柳道非,专门干的就是取人首级的事,一个十六岁少年能走下三招已经实属不易。可徐云骞不满,真碰上敌手谁管你是几岁,弱就是弱,强就是强。
王升儒看劝不动他,也就没有再说话。
倒是徐云骞想了想,又问:“顾羿怎么办?”
王升儒道:“能怎么办?跟我练武,他根基废了,那就重塑根基。”到了王升儒这个境界,天大的事也不过是小事,顾羿内力没了这事儿在他眼里无足轻重。
看来王升儒要亲自带顾羿,徐云骞对此有点不解,问:“顾羿捅了你一刀,你还对他这么好?”他一直不明白王升儒对顾羿什么感情,闭关前嘱咐自己留住顾羿一条命,那一定是真替他着想的。
王升儒对此不以为意,好像顾羿捅他一刀跟被猫抓了一样,道:“我出现的太巧了,要是你,刚死了全家,有个人突然要带你走,你觉不觉得蹊跷?是不是肯定觉得这人跟你家被屠有关?”
徐云骞都能想到顾羿张牙舞爪的样子,大概是笑吟吟地让王升儒放下戒备,才一刀得手,王升儒的解释并没有让徐云骞释怀,问:“那有关吗?”
“嗯?”
徐云骞看着王升儒的眼睛,问:“师父跟顾家刀宗灭门有关吗?”
王升儒没有说话,徐云骞等了很久,以为能等来一个回答,可惜没有,王升儒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否认。
他真的跟顾家刀宗灭门有关。
第17章 灭门惨案
顾羿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身上徐云骞的道袍滑落下来,他脸色惨白,眉头紧紧皱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像是血一样萦绕在鼻尖,顾羿耳边不断响起一句话:“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
那是永乐元年,九月十三,顾家刀宗。
“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
一枚六角铜钱被高高抛起,啪得一声落在男人手里,铜钱已经旧了,上面系着一条暗红色的红线,边缘被磨得很平,像是经常拿在手里把玩,被抛起的时候会映衬出一片光泽,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决定了娘和弟弟的性命。
眼前的男人带着一顶斗笠,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下巴和苍白的薄唇,他不太像是话本里的杀手,身形单薄如同一只病痨鬼。
“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男人又问了一遍。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听着让人心里发寒,顾羿缩在木箱里,抬头仰望他。
灭门那天,逃跑已经来不及,娘把两个孩子藏在木箱。顾羿听从嘱咐,捂住小风的耳朵,没有多余的手捂住自己的,他只能被迫听着外面杀人的声音,杀人的时候,刀口砍过人的颈椎,声音很“韧”,来的人是最顶尖的刺客,惨叫声短促,不拖泥带水,那杀手好像是来送他们早登极乐的。
他不知道这种酷刑什么时候能过去,当时他天真地以为后来会好,哪怕顾家刀宗没了,他也能保自己的弟弟一辈子。
直到外面的声音逐渐平息,静到好像能听到线香落下来的声音。
然后他眼前一亮,头顶的箱盖被人打开,来的人是顶尖的杀手,迟早会找到木箱。
顾羿和他的弟弟像是两只躲在木箱里的鸡崽子,一瞬间暴露在人前。
顾羿很难形容当时他第一眼看到了什么,遍地的尸体,每一个都很熟悉,家里的仆人,横死的老管家,陪他一起长大的小侍卫,每个人又都那么陌生,盯着他们惨死的脸,一瞬间总觉得好像不认识。不论顾羿的目光放到哪里都是大片的红,好像这世界已经颠倒了,只留下了血红色这一种颜色。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站在他面前,现在明明才九月多,却像是极其畏寒,穿着一件黑色羊皮裘,脖子上戴着一圈黑色的兔毛围巾,手上还戴着一副皮手套。
旁边跟着一个黑衣人抓着娘的头发,连拖带拽把萧韫玉揪到了顾羿眼前,刀刃那么冷,贴着萧韫玉的脖子,生死仅有一瞬。
“娘!娘!”弟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疯狂大叫,他在喊娘,但顾羿没有,他一手控制住想要挣脱的弟弟,牢牢捂住他的嘴巴,生怕会惊动眼前无情的杀手。顾羿很安静,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男人瞧。
他全身都在抖,但一句话也没喊出来,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人在害怕到极致的时候是不会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