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当空(100)
徐云骞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被风雪吹走了大半,顾羿努力听才听懂,一口咬定,“对,我就是来吵架的。”他还想再吵两句让徐云骞提提神。
徐云骞眼皮有些沉,他一手被顾羿拽着,对方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他当了一辈子天之骄子,仰慕他的,喜欢他的,敬重他的数不胜数,愿意这么拽着他的,只有顾羿一个。
徐云骞知道自己活不久,一张嘴就涌出血沫,“顾羿,你听我说。”
顾羿突然不想听了。
“曹海平说顾家灭门案在文渊阁,”徐云骞不管不顾,到这个份儿上他已经不想再骗顾羿了,鲜血呛入喉咙,说话都已经是勉强,“如果孟夺锋那边有诈,回去找师父。”
王升儒和孟夺锋相比,徐云骞更信王升儒,顾羿是他从小养大的,不管王升儒和顾骁之间是设么恩怨,师父总不可能对顾羿有杀心。
“答应我一件事。”徐云骞声音越来越弱,顾羿感觉他抓着自己的手已经逐渐无力松开,风雪中,他听到徐云骞说出的后半句话:“别弑师。”
别弑师,这三个字很轻,被北境的风雪一吹就吹没了,但顾羿还是听清了。
事情未曾发生时一切都有周转的余地,顾羿若是杀了王升儒,前途毁于一旦,为武林正道所不容,为天下不耻,一旦弑师顾羿这辈子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徐云骞不是非要让顾羿走正道,只是邪门歪道太难走了。
他舍不得。
顾羿听到这句话竟然笑了:“你挺坏的你知道吗?”临死之前也让他不得安生,还要给他一道紧箍咒,死了也要管着他。
“听……话……”徐云骞垂着头,再抬头看一眼顾羿的力气都没有。
顾羿咬了咬牙,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到这句听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假如徐云骞今日要死,听到最后一句话是顾羿跟他的争吵,那该有多难过啊。他有点想哭,可风雪吹着,像是有人在用刀割他的眼睛,他只感觉到一阵涩疼,什么都没留下。
“好。”
我听话。
突然,一阵崩裂声,脚下悬空,两人只能靠一把刀支撑,上面石块松了松,骤然开始下坠,顾羿几次想要稳住都稳不住,崖壁无处着力,只能被动往下坠。
坠落过程中,他险些抓不住徐云骞,本来扣着徐云骞的手腕,一时手滑差点放手,最后只捞到了他的手心。
片刻之后下坠停止,天纵刀卡住了山缝,顾羿全身发麻,其实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抓住了什么,他低头看去,看到了徐云骞的脑袋,自己正捏着他的手指。
两个仅靠手指相连。
顾羿想用力握紧些,但无处用力,他双手发麻已经崩到极致,他快不行了。
“放……手吧。”徐云骞的声音传来,他伤势太重,大限将至,救下来也不一定能活,何必要再垫上一条人命。
顾羿感觉到徐云骞的生命在消失,他快死了,但顾羿不认,“不放。”
他被吊在这山崖下一手握着天纵一手拽着徐云骞,他哪边都不想放手,可事实不允许他两全,右手腕骨的骨裂越来越大,疼得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他再这么疯癫下去容易把自己的命玩死。
天纵被压得弯到极致,这把刀坠不住两个男人的重量,徐云骞快死了,顾羿放手才是明智之举,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肯定能想明白。
“顾羿,”徐云骞叫他的名字,“放……”
他话音刚落,顾羿的手一松,他放手了。
顾羿松开了握着天纵的手,那是他爹的刀,好不容易失而复,现在被悬挂在天樾山壁,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来取,他紧紧抱着徐云骞,下坠时凑在徐云骞耳边说了一句话,“我还你的。”
三次,顾羿欠了徐云骞三次,现在还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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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背撞上树枝,额角磕上凸起的石头,尖锐的石头像是一把刀划伤了他的大腿,顾羿怀抱着徐云骞,松手之后手中照月劈上山壁,这把短刀只坚持了片刻,接着他们如同一颗滚落山崖的巨石,只能听天由命。
他们撞上山壁上的枯树,砸上鹰隼的鸟巢,滚过凸起的石壁,最后狠狠砸进雪中。
顾羿从未这么疼过,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但他太冷了,那股疼仿佛错位,明明伤在手肘他却觉得胳膊疼,明明伤了脑子他却觉得肚子疼,他连疼痛都无法感知。
他没死,可是没有这么无力过,他挣扎着爬起来,血液已经被冻住,行动如此不便,他想动动手指却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
雪地上有一大片血迹,他看到血的那一刻眼睛如同被刺痛,他猛地闭上眼睛像是在逃避,可是现实没有,他后脑一阵剧痛,疼痛迟钝地传来,他后脑大概有个豁口,得益于天气太冷,血流的不是很快,可是后面疼痛而冰冷,让他觉得自己脑袋都漏风了。
他挣扎着爬起,然后又狠狠跌落回去,骨头应该裂了好几处。
眼前的一切都很扭曲,只能看到一阵白茫茫的雪,刺痛和寒冷要把他逼疯,他在寻找徐云骞。
远处有一个人影,顾羿看到他,因为双腿无力只能爬过去,雪下得很大,迷了他的眼,明明不远的距离却要走很久。
终于,他摸到了他的身体,他放了下心,觉得自己碰到了师兄。
可他翻过他的肩膀,只看到了一个死人,这人不知道死了多久,大概是失足跌落山崖,被天地冻成了一具僵直的尸体,肉·体不会腐烂,生命永远定格在那一瞬。
顾羿撒了手,他不信鬼神,如今却有点怕鬼。
“师兄?”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很快就被更大的风雪声掩盖。
“师兄?”他又叫了一次,很执着地在这冰天雪地里找徐云骞。
顾羿茫然四顾,心被一股巨大的、无以名状的情绪填满,他无路可走无处可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自己,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人能指引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他把徐云骞弄丢了。
他把那么好的徐云骞弄丢了。
他们练武有什么用?武道巅峰又如何?能抵得住命运无常和无情天地吗?
顾羿摇摇晃晃站起来,没有内力没有轻功,平日里很简单的举动如今做来如同登天,脑袋发沉如同千斤,他走得踉踉跄跄,比醉汉也没有好多少。
很快他走到了下一个尸体面前,翻过这人,不是,不是他师兄,他喘了口气,然后走向下一个,如此大概找了五六个,顾羿已经僵直到不能动的地步。他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头重重摔进雪地,世界在颠倒,风雪从他身上狠狠掠去,他跟这些尸体没什么区别。跳下来时什么准备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那是一种本能。
他呵出一口气,却不是热气腾腾,喉咙一片冰冷,好像他现在活着只是为了活着,不知道何时就能死去,永远爬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已经一天两天,可能只有一瞬,顾羿分不清时间。远远的,他看到了一个男人,像是什么神魔,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悄悄打量他,目光有些悲悯。民间人总说人在临死之际会看到鬼吏索命,那就是鬼吏吗?
顾羿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没有男人,他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自己疼出了幻觉,眼前没有多余的脚印,根本没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