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当空(10)
顾羿行动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纸,在空中翻飞风过无痕。他的脚极轻,踩在瓦片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房顶、塔尖、古树或者荷叶,无论多大的重量,他都能借一点力掠过去。
他原本以为文渊阁是个道宫,结果这地方其实是一座照着道宫样式打造的铁塔,密不透风。已经黑了,只有九楼一间小窗户有人点灯,透出些许亮光。这么晚会有人在文渊阁读书?还是那人是守阁奴?
在文渊阁没见到猫和白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上,这俩出去遛弯了。大概是没想过有人会胆子这么大夜闯文渊阁,门口只有两个打瞌睡的小道童。
顾羿绕到文渊阁背面,一跃而上,脚尖踩上塔身,正要借力,却不曾想到这铁塔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光滑得像是抹了油,根本无处着力。顾羿整个人都无可控制得往下坠去,他脚底像是长了猫垫,一脚悄声无息地着地,才没有惊动守阁奴。只是这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让他险些闪着腰。
这铁塔光不溜秋的宛如一块冰,纵使轻功再好也上不去。
正当他发愁时,忽瞥到每层都配着一圈红彤彤的圆灯笼,心生一计。他脚踩上旁边的树干,纵身一跃,人已经稳稳地踩在灯笼上。这灯笼不过巴掌大,却足够顾羿借劲儿了。他整个人像是没有重量似得,拴着灯笼的细绳连颤都没颤。
顾羿上去之后惊了一身汗,刚刚那个动作,倘若他没踩着这小灯笼,从这么高的地方再摔下去可就做不到“润物细无声”了。
顾羿故技重施,一口气上九层,脚刚踩在九层的灯笼上就看见唯一亮起的窗前站着一个人,顾羿跃起时刚好跟她四目交接。对别人来说这一瞥只是一瞬,但对顾羿来说,一纵一跃间足够看清很多东西。
那是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男人的道袍,有点宽大了,袖子松松挽着,如此朴素的道袍难以掩饰她的艳丽,她生着一张惨白的脸,双瞳极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眉间烙着一红色印记,如同枣核,鲜红到急欲滴血的地步,看着如同鬼魅。
此时她正端着一只酒碗,可能本来正在对月共饮,眯眼看着顾羿窜上来,是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现在的年轻人,连找死都别有花样。
“哪儿来的小贼?”
顾羿根本就没来得及跟她交谈,女人笑了下,手腕一转,突然将手里的酒碗顺手向下掷去。
酒碗下坠势如破竹,这是杀招,顾羿连句话都没说,情急之下急速下潜,他退得快,那酒碗更快。顾羿大愕,此时他已经退到五层,那酒碗仍然紧追不舍,一咬牙,右手攀住五层的塔沿,酒碗狠狠撞上他的右肩,这酒碗可能有千斤重,砰地一声脆响,酒碗砸下来之后手一麻,碎瓷片四溅险些割裂顾羿的脸,顾羿如同一只被射中的麻雀一样迅速坠落。
太紧急了,连调整姿势都做不到,顾羿练轻功这么久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像一只被扔下来的猫,来不及调整自己姿势,落地时右腿已经伤了。他捂住自己右肩抬头仰望,看到女人正倚着窗沿朝自己笑,像是一只艳鬼,顾羿对她来说比一只苍蝇好不到哪里去。
正玄山上为什么有女人?
“有贼!”那两个道童听到声音反应过来。
顾羿眼看着道童越来越近,咬了咬牙,原路返回了,可是道童的喊叫声像是一个暗号,越来越多灯笼亮起,一时间都是抓贼声。原路返回已经不可能,四周灯火通明,半夜的正玄山已经越来越多人被惊醒。
周祁的寝室在莲花峰,他是皇家子弟,莲花峰距离文渊阁最近,他本来已经睡下了,突然被一阵哄闹声惊醒,“怎么了?”
伴读说:“好像文渊阁进贼了?我去瞧瞧。”
周祁刚点了点头,伴读一走,里面就剩下他一个人。他刚想掀开被子下床也去看看,就感觉后颈一凉,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借我躲躲。”
周祁在铜镜的倒映下看到了一个黑衣蒙面人,他手里有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现在那把匕首正抵在自己脖子上,紧贴着跳动的血管,他总觉得这人声音有些耳熟,咽了下口水,强行拿捏一股气势,“本世子凭什么听你的?”
“我敢夜闯文渊阁,也敢杀你。”
来人不惧正玄山的规矩,他敢冒风险去闯文渊阁,一个周祁的命算什么东西?
周祁终于觉得这声音哪里耳熟了,问:“顾羿?”
顾羿懒得跟他装,说:“终于认出我了?”
真是他?周祁觉得十分荒谬,这人不怕死吗?皱了皱眉,“你怎么敢?”
顾羿道:“我可没说我是个好东西。”
周祁怒道:“这里是正玄山,敢杀我,你疯了吗?”他笃定顾羿绝对不敢下手,一个人疯癫是有程度的。
顾羿没收回匕首,悠悠道:“对啊,这儿是正玄山,我刚死了全家,被王升儒一手领上来的,你是个有名的恶霸,你说咱俩今日出了差池,人们会信谁?”
周祁一辈子还没见过这种人,为什么有人会用自己全家死了当这种说辞?周祁道:“你有没有良心?顾家怎么生了你?”
顾羿冷笑一声:“人死都死了,好歹给我留了点用处。”
顾家一百四十口人在顾羿嘴里仅仅是留下了点用处而已。
周祁梗着脖子,他至今都觉得顾羿是在虚张声势,“你不会的,你父亲一生仁义,你不会下手。”
周祁千不该万不该提顾羿的父亲,顾羿眼神瞬间冷下来,明明一直笑着,这时候像是变了味儿,“对,你说得对,我父亲一生仁义,可惜没什么好下场,我早就想清楚了,当善人无用,我要当就当一个响当当的恶人。”
周祁气急,觉得他跟顾羿比起来简直能够称得上是良善,“你!”
“怎么样?”顾羿有恃无恐。
周祁现在有些后悔,他跟顾羿是有仇的,当时在早课辱骂的那一回,顾羿表面上没有反应心底肯定已经记下。顾羿是个疯子,周祁不怕恶人怕的就是这种疯子,根本想不到他们下一步能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他现在觉得顾羿脑子有点不正常,周祁妥协道:“我会记得你的。”
也就是说今日让你躲一躲,不会声张,来日有机会就要加倍报复。
顾羿笑了下,对这位世子爷的报复没有放在心上,用匕首拍周祁的脸,“乖一点。”
顾羿在周祁的宅院里打坐,他占据了床铺,那不可一世的世子爷只能屈尊躺在外面的软塌上。周祁一直在生气,又没办法拿顾羿怎么样,气得在软塌上翻来覆去,像是个打滚的小鸡。周祁看着跋扈,其实脾气没有那么差,还比不上徐云骞一根手指头,比他师兄好拿捏多了。
右肩火辣辣的疼,不知道是不是废了,他脱下衣服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从左肩一直到大臂全都青紫,稍微一碰就疼得厉害。
突然,顾羿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不只是外伤,那个女人伤了他的经脉。太恐怖了,就轻轻扔了个杯子而已顾羿已经伤成这样,真的闯进文渊阁估计根本走不下一招。
而顾羿却疑惑,正玄山上为什么有个女人?她为什么在文渊阁?被困的还是自愿的?她才是文渊阁真正的守阁奴吗?
为什么这女人看着这么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可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偷偷潜入文渊阁这条路真的走不通了,除了守阁奴,那个女人只扔了酒碗下来他就吃不消了,强行闯入就如同找死。看来要想进文渊阁,除了考试这条路没有其他办法,经此一役,顾羿对这事儿彻底死心了。
一直到快天亮,外面稍微消停了一会儿,顾羿才动身回苍溪院,刚一进门就愣住了,只见穿着一身白袍的徐云骞就坐在梨花树下,被树冠的阴影罩着,好像在等什么人。
徐云骞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的,这时候他应该早起去悔过崖下练剑,对着瀑布能练一个多时辰,顾羿就是特地挑这个时候回来的。
“你去哪儿了?”徐云骞问。
顾羿沉默,下意识摸向袖中匕首,可徐云骞跟周祁有本质区别,徐云骞不是个虚有其表的小鸡仔,他打不过徐云骞,也难以骗过他,他后背已经湿了,而徐云骞正在等待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