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45)
阿毛小心翼翼,将裹着义肢的布料掀开一角。
看到他抱着的那条木腿,穆柯扫视过去的动作猛然顿住,脸色登时大变,强撑着僵硬的身躯站立,几乎全身的气力都倚靠着那根无知无觉的拐杖。
班贺的确是诚心前来道歉的,可他在情绪激动之下做出的贸然决定,在穆柯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两个正当年的年轻人,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获悉了他隐藏多年的秘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藏匿起来的秘密取走,此刻光明正大地找上门,除了威胁穆柯再也感觉不出别的来。
那条义肢在祖孙之间不是秘密,穆青枳一眼就认了出来,焦急地握住穆柯的手臂:“爷爷!”
阿毛察觉情形有些不对,主动上前解释:“这条腿是我爹的……”
听他这话,本就担心爷爷,穆青枳一下急了眼:“呸!什么你爹的,这腿明明是我爷爷的,难不成你这毛头小子还想当我爹?你们这是当小偷不够,明着当起强盗来了!”
阿毛被呵斥得一愣一愣的,退后半步,剩下没说出口的话震得一干二净,脑中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
原以为她是个身世凄惨的弱女子,没想到是个凶悍不好惹的女修罗!
班贺从阿毛手中接过义肢,递到穆柯面前,语气温和:“他不是那个意思,这件东西是要还给老前辈的。只是它出自我一位故人之手,我来是想问问老前辈,您是从何处得到它的。”
穆柯脸色难以言喻,眼中是对面前两人深深的忌惮。他一言不发地从班贺手中拿过义肢,拉着孙女的手退回门内,合上了门,再也听不见声响。
门外三人吃了闭门羹,面面相觑,班贺想再度敲门的手慢慢放下,回身往住处走去。
今日确实不是登门拜访的好时机,还是改日再来吧。
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不仅没能问到想知道的,这一回反而让穆柯对他们心生戒备,恐怕之后更难接近。
要说怪陆旋他们擅自动手,贻误了机会,可若不是他们,班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义肢上的印记。
要怪,还是只能怪自己,班贺懊悔不已,不该这样头脑一热便找上门去,未经过深思熟虑鲁莽行事,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你们俩……”班贺回头,阿毛可怜巴巴看着他,陆旋神色坦然,做好了接受训斥的准备。
班贺嘴角化开一个笑:“谢谢你们了。”
阿毛眨眨眼,嘿嘿傻笑:“不用谢!”
陆旋却看着他,主动说了声抱歉。班贺摆摆手:“虽然你们手段有些上不了台面,但一味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那位老前辈太过谨慎,采取非常手段或许是正确的。”
他抬起双手,舒展筋骨:“唔……我饿了,吃饭去。”
注视着他的背影,陆旋偏头,低声对阿毛说道:“以后别再这么做,我不会再和你胡闹了。”
阿毛不服气地双手叉腰:“万一师兄又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怎么办?”
“……”陆旋长腿一迈,走到前边去了。
那就,到时候再说。
班贺刨了几天木花制作的物件,不日完工了。陆旋是被上将军府找人的阿毛叫来的,这是头一回班贺主动邀请他前去,走在去往那座院子的路上,他竟因受宠若惊而隐隐心跳加速。
还未在凳子上坐稳,陆旋就收到了班贺塞到手里的礼物——一把弩。
“这是,给我的?”陆旋双手端着那把崭新的弩,生漆浓郁刺鼻的气味还未散尽,却毫不妨碍他视若珍宝,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班贺私底下打听过陆旋误伤鲁北平的详细情形,那日陆旋正与鲁北平一同跟随骆将军练箭,不料手中弓弦突然断裂,他正专心应对弓弦,鲁北平凑过来关心这位兄长,却被紧张过度的陆旋一肘击中了脸颊。
可怜的孩子,现在脸上还乌青着呢。
“入乡随俗,这儿军营里上上下下都用弓弩,你也不能少。”班贺递上与弩箭配适的箭筒,“弩弦是用苎麻绳与牛筋制成的,不易断裂。我试过了,这把弩能同时发出三支箭,射程、力度我觉得尚可,应该能用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尚可,想必是上佳。
陆旋抽出一支弩箭,在手中把玩。弩箭与弓箭外观上大有不同,不仅长度更短,箭羽也并非鸟羽,而是使用箬竹叶。箭尾劈开,即可将箬竹叶卡入。
在制作上,弩箭比弓箭更容易,因为长度减少,保持箭身笔直的难度也随之大大降低。
他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画面,匍倒在暗巷中的人,脑后深深插入一支短箭……陆旋不由得眉心蹙了蹙。
他看向班贺:“你是不是,也有一把弩?”
“是有一把,不过不常用。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班贺回想,道,“哦,那时和阿毛出去找你,用过一次。”
阿毛点头,大言不惭:“救下你我也是出了很大一份力的。”
“杨典史一直没有找到人,那些尸体被你处理掉了?”陆旋问。
班贺淡淡道:“尸体不能被人发现。县衙仵作和杨典史不是傻子,一眼能看出致命伤是箭造成的,那就麻烦了。”
民间并非不能持弩,但有相当严格的限制。民用弩机拉动扳机即可上弦,但射程不过二十步,与军用弩杀伤力相差悬殊,除了猎户,寻常百姓绝对禁止私有。
原因无他,相较于需要耗费臂力的弓而言,弩不仅便捷省力,短距离范围内杀伤力巨大。即使是接触没有多久的新手,也能很快成为用弩高手,并且命中率远高于弓箭,朝廷不得不严令禁止。
弓倒是不被禁止,可班贺一个匠役,随身带一把弓做什么?
陆旋盯着手上那把弩:“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了。”
“自然。”班贺笑起来,“托你的福,骆将军对我不设限制,材料随我取用,我能混在军匠堆里占些便宜。造这把弩所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上好的鳔胶,据说堪称坚固过金铁。”
鳔胶是用海鱼的鱼鳔、杂肠熬炼的,本地并无产出,多为沿海之城熬制,转运到此。若不是制作军备,班贺也少见品质如此优良的鳔胶。
陆旋疑惑:“你在京中为天子工匠,难道用的不是最好的材料?”
班贺却道:“对,但也不全对。我能用的,是底下人呈上的最好的。”
至于呈上来的过程中,有没有人投机取巧,以次充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或许能察觉材料好坏,却无从判断那些人是否真的尽心尽力。
正如这鳔胶,底下人来一句“流年不利,风雨不调,渔民歉收”,还不是手头有的能用则用。所幸尚未遇到太过分的,不是最好的但也不会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阿毛撑着下巴,见缝插针:“师兄,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干活?我不想放大鹅了,今天我又被大鹅啄了屁股。”
“寻常地方带就带了,那地方可不是你能去的。”班贺拒绝,“都是些半成品武器,不小心误触,你这小身板够几根箭扎的?”
尤其他本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班贺眼皮子底下尚能规束自己,离了视线立刻毛毛躁躁,不知道能惹多大的祸事出来。
阿毛不情不愿,语气夸张起来:“赶明儿我都要被那群大鹅给吃了!”
陆旋冷不丁开口:“放心,我们会把犯鹅绳之以法,处以火刑,分而食之,为你报仇。”
阿毛:“……旋哥,你那是为我报仇吗,你单纯就是想吃大鹅吧?”
陆旋转向班贺:“那些鹅取过鹅翎每年都会换下一批,下场不外乎送入庖厨,到时候我给你送来。”
阿毛脑中出现了那群壮硕肥美的大白鹅,生前与装在盘中的样子交替出现,唾液疯狂分泌,馋得不行:“那我就勉为其难继续放鹅吧。提前说好,我养得最肥那只得归我,能杀的时候我亲自去挑。”
陆旋冲班贺微挑眉,班贺忍俊不禁,眼中盛满笑意。